第2章
錦城今年冬天來得早,錦華堂的庑廊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青石甬道落了霜,顧長鈞緩步走在上頭,身側小厮不住出言提醒:“侯爺慢些,仔細路滑。”
顧長鈞不語,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繃緊了,高大的身材襯以線條淩厲的濃眉深目薄唇,整個人看來格外冷峻不容親近。
顧長鈞停步在正房外頭,院子裏掃灑的仆從躬身拜下去,早有老夫人跟前得力的丫頭從裏頭掀簾子出來,笑着拜道:“侯爺可來了,老夫人等着呢!”
顧長鈞點點頭,舉步踏上石階。
屋裏燒了地龍,熱浪迎面撲來,大氅上的微霜霎時化成了水汽。顧長鈞立在第二重簾前,展臂待小厮替他解了玄狐大氅,重理了袖子,方走入揖禮:“兒子給母親請安。”
周莺在外頭聽着這個低醇的嗓音,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端着藥的手微緊,遲疑了片刻,垂眸從稍間走進來,膝蓋曲下,低聲喚他:“三叔。”
顧長鈞沒有回頭,甚至沒有擡眼瞧她。他端坐在老夫人床畔的椅子上,面無表情地聽華嬷嬷禀告老夫人的病情。
周莺睫毛垂了垂,抿唇沒再吭聲。将手裏的藥缽擱在側旁桌上,從侍婢春熙手裏接過描金白瓷小碗,用銀匙一點點将滾燙的藥汁分出來。
顧長鈞瞧了老夫人吃藥的方子,點了點頭,道:“林太醫的藥方妥當,厚樸濕阻中焦,蒼術……”
“噹”地一聲,身後誰人失手打翻了杯盞。顧長鈞住了話頭,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周莺無措地望着手裏潑灑的藥碗,銀匙落在地上,滴溜溜地在腳邊的地毯上打轉。
分湯進藥這種事她長年累月在做,過去是這般侍奉養父母,如今又在老夫人跟前侍疾,她行事素來小心仔細,偏偏今日趁着三叔在此,她便如此進退失度。周莺心裏一陣懊惱。
春熙忙接過周鶯手裏的碗,見她裙子給藥汁弄污了,小聲勸她:“姑娘快去換件衣裳,免得着了涼。”
老夫人朝她擺手,溫笑道:“傻孩子,沒甚麽緊要,叫下人收拾着,你快去吧。”
周莺目光落在那個始終沒回過頭的墨色背影上頭,緊了緊袖中的指頭,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六年了,她還是會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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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回在夢中,見他提着劍,滿臉是血地回過頭來。那深邃的眼中沒半點溫度,淡漠得像常年不融的堅冰。
周莺快步走出了錦華堂的院子,天上飄着細細的雪,她的貼身婢子落雲追上來,在她肩頭搭了件兔毛滾邊緞面披風。周莺盯着給藥汁弄污的袖角,低着頭道:“落雲,待會兒跟春熙姐姐說聲,說我晚些過來?”三叔好不容易來一回內院,就撞上她這樣的莽撞,周莺不敢再觸眉頭。
落雲嘆了聲:“姑娘還是不安心麽?您在安平侯府這麽多年,誰人不将您當正經主子?雖無血緣,分名實存,大老爺是在祖宗跟前吿祭過的。舊時的事兒,您忘了吧,從前侯爺不樂意,後來,不也接受了嗎?便是大老爺去了,侯爺也不曾苛待過姑娘。姑娘的日子,還如從前一般過就是。”
周莺心裏清楚,不苛待,并不能說明是他對自己好,只是他懶得理會她的事罷了。養父和三叔關系并不好,她被收養的時候,已經是懂事的大孩子了,有些事情,她是記得的。三叔因不喜養父,連帶也待她很冷淡。這些年寄人籬下如履薄冰,外頭的人瞧她風光,頂着安平侯府大小姐的名兒。暗地裏只她自己知道,隔着血緣,就是隔着跨不去的江河。
落雲輕輕拉住她的手,寬慰:“姑娘何苦這般小心翼翼,再說,姑娘也大了……”
遲早要許婚嫁出去,能在侯府耽幾年?
錦華堂的屋裏頭,顧老夫人歪在大迎枕上,将侍婢都揮退了,只留華嬷嬷在跟前伺候。
顧長鈞從華嬷嬷手中接過漱口的茶,親奉到老夫人面前。
顧長鈞近來忙于公務,許久未曾回內宅來,母子倆多日不見,老夫人目光滞于他面上,沉默良久,方嘆了聲:“三郎清減了。”
顧長鈞勾了勾唇角,算是笑了下,沉聲道:“兒子不能常在身前侍奉,是兒子不孝。”
老夫人哪裏忍心怪他,擺手道:“你是男人家,又是天子近臣,外頭的事兒少不得你。我這兒沒緊要,有你二嫂和莺丫頭,又有這一屋子服侍的人,哪裏還需你費時做這些瑣事?”
頓了頓,想起一事來:“前幾日,詹事府狄大人家的太太來過一回。”
顧長鈞手裏捧着茶碗,微微一頓,做出認真傾聽的模樣。
聽老夫人續道:“探病還在其次,是來打聽莺丫頭的事兒。”
顧長鈞不語,沉默地聽老夫人說下去,“這孩子雖不是你大哥親生,畢竟挂在大房的名下,如今你兄嫂都去了,她的事兒,只有我和你這個做三叔的,替她拿個主意。”
老夫人瞭向顧長鈞:“這人選,也得問問你的意思,狄太太是代葉家上的門,說是葉夫人在之前的春宴上頭遇着莺丫頭一回,十分欣賞。若我沒記錯,那葉九公子,是你大哥的門生?”
顧長鈞的眉頭輕輕凝了起來。
老夫人嘆道:“你大哥無後,膝下就這麽個養女。人死如燈滅,當年的事兒,不論是誰的不是,能不能瞧我面兒上,罷了吧,啊,三郎?”
顧長鈞垂了垂眼睛,撩袍站了起來:“母親大病初愈,還是多多歇息,兒子前頭還有事,遲些再來侍奉。”
老夫人眼眶微潤,心中酸楚已極。但沒人比她更清楚自己這個兒子的性情,知道是勸不回頭的,心結太深,要如何開解?
顧長鈞頭也不回地從上房出來,雪下得大了,漫天細碎的雪花紛灑,北風在耳畔嗚咽。凝結成霜的路面一如他淡漠的面容,是那樣的冷硬。
他身後跟着的小厮北鳴暗地裏搖了搖頭,大爺已去了三年多,侯爺心裏卻還沒放下。到底是大爺對不住侯爺,侯爺心裏不快,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周鶯姑娘都要議親了,侯爺還是孤零零一個人,老夫人為長房籌謀到這份上,連大爺的養女、門生都記挂着,卻獨獨不曾關懷過侯爺半句。老夫人的心,終究還是偏着大爺的。
書房裏,顧長鈞和幕僚說了會兒話,送走一幹人,他信步行至窗前,推開紅漆如意雕花窗,凝目看着院子裏那棵沒了生氣的梧桐樹,往事像這漫天的雪籽,一點一滴,涼涼的沁在心頭。
不知站了多久,顧長鈞才回手将窗閉了,坐在金絲楠木畫案後頭,他低沉的聲音傳到外面。
“去把周姑娘請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啦,當當當當。
試着寫個小甜文兒。三叔攜蘿莉給大家拜個早年~還請多多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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