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暮時分,雪已停了,小丫頭執帚打掃着院子,西邊稍間的菱花窗下,周莺伏在鋪了青綠色福字紋的重錦炕墊上,正描花樣子。
在侯府寄居這些年,周莺的女紅越發好了,養母去世後,養父顧長琛的衣衫鞋襪幾乎都是她帶着丫頭們在做。而後養父亦去了,她便全心地服侍着老夫人。
落雲進來時,一幅大雁穿雲圖就要描好了。落雲手裏捧了燭臺,唠唠叨叨地勸她:“姑娘再這麽熬下去,眼睛可就壞了。針線上有專人做府裏頭主子們的衣裳,哪裏就非得姑娘親自動手了?”
周莺輕輕一笑,和氣地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了,起身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回身瞧眼天色:“這麽晚了?我竟沒發覺。”
落雲搖搖頭:“姑娘心裏只想着老太太和侯爺、二夫人、小少爺,哪裏還記着自個兒?瞧瞧身上這件襖子,薄得透風,在窗前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回頭若是受了風寒,可怎麽好?”
說着,眼圈不免紅了,“姑娘何苦這般糟踐自己,侯府再大的恩情,這些年姑娘做的,也都還得差不多了。”
周莺抿嘴笑了笑,當年她被安平侯府收養,身邊只帶了這麽個丫頭,兩人情分不一般,落雲自是偏心她些。侯府給她的,是救命之恩,是養育之恩,做幾件衣裳,熬幾回湯藥,哪裏就能抵得上了?
但她是個再溫和不過的人,當即只是一笑,摟着落雲的肩膀道:“雲姑娘,您教訓得是,小人以後不敢啦。”
落雲抹了把眼睛,給她逗得笑了:“姑娘真是,叫人說什麽好?”
兩人正說話兒,外頭走進來一個丫頭:“侯爺跟前的北鳴來了,說侯爺有事兒尋姑娘說話。”
周莺心下一頓,和落雲對視一眼,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些年,三叔與她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從沒有主動尋過她。周莺驟然想到自己今天在老夫人屋裏失手弄灑了湯藥的事。難不成,三叔覺得她伺候老夫人不夠仔細,想喊過去敲打幾句?
周莺臉色發白,想到自己要和顧長鈞見面就止不住地緊張。坐在妝臺前呆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心裏頭翻翻湧湧全是不安。
她太害怕顧家的人覺得她不夠好。許是自尊心太強,她聽不得“顧家白養了她”這種話。過去她随長輩參宴,常聽人譏諷她的出身。那年養母有孕,養父的幕僚曾建議,将她送到城外家廟裏頭。沒人知道,她這幾年暗自用過多少力,去合理自己在顧家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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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莺舒了口氣,緊了緊肩頭的風兜,立在柏影堂前,她将聲音提了提:“三叔!”
屋裏頭靜極了,只聞頭頂枯枝被風吹動的聲響。北鳴從裏探出頭來,忙露出笑:“姑娘不巧,小人正欲告知姑娘呢,侯爺适才有急事,外出去了。小人慢了一步,勞姑娘空跑了一趟,真是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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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莺聽得這回話,卻是心裏莫名一松。想到三叔那張不茍言笑的臉,她着實是太緊張了。
“沒緊要。”周莺微笑:“我給三叔做了幾雙鞋帶了來,北鳴小哥替三叔收着?”
北鳴恭敬地将落雲手裏的包袱收了,言不由衷地笑道:“姑娘有心,回來侯爺瞧見準高興。”
周莺抿了抿嘴唇,帶着落雲去了。
她自不會拆穿,這些年她做的鞋,繡的衣裳,送來這柏影堂,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沒見過蹤影,顧長鈞一樣都沒有用過。
次日,周莺照舊去錦華堂侍疾。顧老夫人這病其實已經有些年頭了。她丈夫早年死在了疆場上,留她獨個兒拉扯着三兒一女。顧長琛顧長鈞均是她嫡出,顧二爺顧長林和幼女顧淼是妾生子,顧老侯爺故去後,那妾侍就跟着投了井,顧老夫人心善,倒沒苛待她的孩子。不想這樣的仁心并沒換來上天的厚待,三年前,顧長琛也因意外故去了。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顧老夫人受的打擊太大,自打顧長琛去後,她就纏綿病榻,每況愈下。
好在身在這富貴侯門,多稀缺的藥也用得起,多出色的醫者也請的到,老夫人病情穩定下來,雖不大精神,倒也平平安安到了今天。
周莺服侍老夫人用藥漱口,又坐在床沿給老夫人捏了捏肩膀,平時這個時候,二嬸陳氏就該到了,周莺就可以抽空去用些早點。周莺瞧了眼滴漏,外頭就傳來幾聲說笑。
錦華堂的大丫鬟春熙忙迎了出去,老夫人坐在床沿沒擡眼,鎮定地道:“是狄家太太。”
周莺料想大人們許是有話說,就想起身退下。顧老夫人朝她擺了擺手,低聲道:“你大了,也要學着待人接物,不必退下,就守在我身邊。”
不知為何,周莺總覺得老夫人這話大有深意。
陳氏扶着狄太太進來,身後跟着幾個打扮體面的仆婦。各自按輩分行了禮,狄太太在炕上坐了。
周莺就察覺到一束極為熱烈的視線投在自己身上。她正被人以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周莺故作腼腆地垂頭立在一旁,心裏七上八下,覺得近來好些事兒都有些反常。
狄太太聲音微揚:“這位就是莺姑娘吧?啧啧,不愧是顧老太君的孫女兒,生得真是俊!”
顧老夫人沒有謙虛,反是笑盈盈地道:“莺丫頭,過去給你狄嬸子仔細瞧瞧。”
一面笑道:“這丫頭自幼就乖巧懂事,這些年若不是她在身邊精心服侍,只怕那些難關我過不得。”
狄太太道:“瞧您,說的什麽喪氣話?您老吉人天相,是最有福氣不過的。”手裏已經握住周莺的手腕,轉過臉來又仔細地瞧了瞧她,嘴角的笑意不曾落下,贊道:“早聽說顧家大小姐是個美人胚子,比宮裏的貴妃娘娘也不差。從前宴會上依稀見過一回,這幾年不大出來,如今一瞧,果然是花容月貌。”
養父母相繼過逝,周莺守了三年喪期,輕易不大出門。她有幾個手帕交,不時來瞧她陪她說話。今年夏天開始,她才又随陳氏去參宴了。
狄太太說着,就從腕上褪下個雞血石镯子,周莺臉上一紅,待要推拒,顧老夫人笑道:“你狄嬸子愛護你,且收着吧。”
周莺只得福身謝了。那镯子還帶着狄太太身上的香氣和體溫,空曠地套在她纖細的手腕上頭。顧老夫人方道:“莺丫頭去吧,晨起就在我這兒忙,歇歇去。”
周莺躬身退出。身後簾子放下來,隐約聽到狄太太壓低了嗓音道:“我瞧這丫頭果真出衆……葉家的意思,若是老太君和侯爺同意,年關一過,就開始議起來……”
周莺回到青蘿苑,心裏頭久久不能平靜。
她不是傻子,自然聽得明白狄太太的意思。
狄太太是來替她說親的,說的是葉家的公子……
周莺說不出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一方面有些羞澀,完全沒料到如今輪到了自己說親。另一方面又十分不安,她若出嫁,少不得顧家要出錢出力替她籌謀,這份恩情,究竟何日才還得清?而顧長鈞又會給她尋個什麽樣的夫婿?将來她又會過着什麽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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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鈞從錦華堂請安出來,緊蹙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開。
書房裏,幾個得力的幕僚圍坐在桌旁。顧長鈞面前擺着張未完的畫,畫案上頭丢着一只蘸滿了墨的筆,墨汁點點滴滴落在那金絲楠木畫案上頭,并沒人去理會。
“……葉家雖不濟,根底是在的。如今寧王正要收複那些勢力,若侯爺先開了這個頭,寧王行事就更方便。”
“我以為不然。葉家如今大不如前,自诩世家大族,一直不大将侯爺瞧在眼裏,如今家世敗落,早沒了往日風光,卻還妄想攀上侯爺這門親,若是允了,人人以為侯爺好相與,豈不什麽人都要湊上來?”
“這在外頭,人家只會說那葉家顧念舊情。畢竟那葉九爺與大爺有這層師生關系,他以嫡出身份求娶大爺的養女,若婚事成了,那便是一段佳話。至于侯爺的立場,誰又會在意?”
聽下頭七嘴八舌地說着看法,顧長鈞始終沒吭聲。
炭盆火燒的極旺,顧長鈞心內有些煩亂,不免燥熱起來,起身行至窗前,将軒窗推開了。外頭一場好雪,正在無聲飄落,院子裏頭一片銀白,連适才他們進來時行過的路上留下的足印都給覆住了。今年這場雪,下得未免太久了。
那些個幕僚又争論了起來,顧長鈞揮了揮手,将人都遣了。
不想成這門親,倒不是覺着葉公子配不上周莺。只是中間隔着太多的利害關系。他這樣的人,行什麽事都要考慮幾分得失,虧本的買賣,他向來是不肯做的。
回身拿了筆,見桌上滴了墨滴,張口想喚北鳴進來收拾,卻聞得一個軟糯糯的聲音在外,“北鳴哥,三叔回了麽?”
顧長鈞下意識地怔了下。
而後反應過來自己是誰的三叔。
他幾乎沒怎麽聽見過這姑娘說話,見面不過低着頭喊他一聲。原來,她的嗓音是這樣的。
嬌嬌軟軟,甜甜糯糯,像今晚宴上吃的那雪團子。
作者有話要說: 遲來的一章。如無意外,應該是日更的。這章寫了三四遍,都不太好。總覺得自己特別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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