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羅百益亦是趁這回年節回的京,是陪祖母姜老太君上山進香的。

老太太和幾個舊識在廟裏頭遇見,就在廂房攀談起來。羅百益是羅家香饽饽,祖父母寵得過分,爹娘也拿他沒法子。之前說要給他相看,他總不願意,瞧不上這個,瞧不上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這才正月十二,不等正月過完,老太太就急着進廟上香,還非拉着他來護衛,“巧遇”的幾個太太又不停地偷眼打量他,嘴角噙着笑,羅百益心裏明鏡似的,這多半是想再給他說個媳婦兒。他亦注意到了那廂房裏屏風後頭影影綽綽,想是那姑娘就在後頭偷瞧他。

羅百益在老太太跟前告了個假,帶人悄聲繞到屋後,朝裏頭一瞧,屏風後已不見了人,卻在炕邊多了個紅臉立着的姑娘。

羅百益常年習武,六識過人,隔着雖遠,也瞧清了人家姑娘模樣,鵝臉蛋,花瓣嘴,遠山眉,睫毛低垂瞧不清眼睛大小,多半樣貌不醜,但微有些胖。是老人家喜歡的那種“福相”。

羅百益一眼看完,心裏涼了半截,他可不喜歡這樣富态的。

帶着人在園子亂逛,本心情不大好,沒想到就在另一個院子前頭,湊巧撞上了周莺。

羅百益不過随意朝裏頭瞥了一眼,哪想到就見着個畫上走下來的仙娥倚在那院廊前柱子上。烏發如雲般疊在頭頂,綴着根白玉鑲金的簪子,流蘇墜在俏臉邊兒,美眸流轉,依稀是灑了碎金在眼底。瓊鼻微翹,不知和丫鬟說着什麽,眉頭輕輕一凝,羅百益心裏跟着猛地一蕩。

再朝下瞧,削肩窄身,穿着鵝黃小襖,杏色瀾邊,上頭繡了小朵小朵的金桂,下頭一襲月白百褶裙,嚴嚴實實蓋着鞋面。

半側着的臉,聽見他身後小厮喊“将軍”,她愕然地轉過頭來。

看清整張面容那瞬,羅百益的心髒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呼吸跟着艱澀起來。

他身後的小厮不解風情地追上來:“将軍,将軍,您怎麽了?”

廊下那美人兒受驚一般地從眼前消失了。

羅百益好容易才回過神來,忘了去怪罪小厮壞了他的事兒,張開嘴,聲音微啞:“去打聽打聽,方才那是什麽人。”

京城的勳貴們有名有姓,很容易就将周莺的身份打聽出來。羅百益風風火火地趕回了祖母歇息的院子,耐着性子等那幾個太太說完話告辭回去,他噗通一聲跪在祖母的身前,瞪着眼道:“祖母,我不要張家二姐兒,我想娶安平侯府的大小姐顧莺!”

姜老太君當即就尋人打聽了這位姑娘,陳氏那邊剛散,就聽人傳報,說姜老太君聽說她在此,想請她和顧大小姐過去一塊兒坐坐。

兩家向來沒什麽往來,羅将軍又和顧長鈞不大合得來,兩人舊怨不少。陳氏心裏犯嘀咕,但姜老太君畢竟輩分擺在那,礙于情面只得帶着周莺去請了安。

Advertisement

陳氏回來跟顧老夫人将今天的情況一股腦全說了,又道:“媳婦兒亦偷偷叫人打聽了,今兒羅家去,也是為着相看,相的是宛平張文正大人的外甥女兒,羅百益沒瞧中,恰巧遇上咱們莺丫頭,這便活了心,那姜老太君還說下回要來探您,咱們兩家交情可沒到那地步,您說不是想結親,能是什麽?”

顧老夫人嘆了口氣:“這羅家只怕,未必是那個意思。”羅百益和顧長鈞在朝堂上不對付,兩人舊怨極深,兩家各自守在自己陣營,随意有個風吹草動,就有可能牽連甚廣,顧老夫人這種事看的多了,她有顧慮。

這邊廂顧老夫人穩如泰山,那邊羅百益卻等不及了。他祖母回來跟他娘商量了去顧家說親的事兒,他娘一百個不同意,隔着簾子,他聽見他娘壓低了的嗓音:“……那顧小姐我曾在狄家宴上瞧過一回,生得沉魚落雁不假,可一副薄命相。娘您想想,她自個兒父母沒了,給顧家抱養回來,才沒幾年,她養母就血崩過世,又隔才兩年,連她養父也突然暴斃,死了。這分明是個克星、禍水!咱們百益成親,是為興旺家室傳宗接代的。那顧小姐命這樣硬,娶回家來,克死我倒算了,若是給百益添個麻煩,可不是絕咱家的路嗎?再說那安平侯顧長鈞,向來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目中無人,若上門求娶不成,還不知要給他如何奚落,百益要如何做人啊?”

羅百益聽得祖母久久不語,料想是母親這番話起了作用。家裏雖然寵他,可在婚事上,可不是全憑他自己拿主意,上個妻房就是家裏替他做主娶的,他爹娘半點意見也沒問過他。

羅百益知道自個兒母親是什麽性子,能鎮得住武将的女人自然彪悍,他若是敢進屋求一句,他娘就敢把他綁了不許出門。

羅百益決心自己為自己後半輩子的快活日子努一把力。

他悄聲回院裏換了衣裳,駕馬就溜了出去,打聽到顧長鈞今日在寶香樓和官員飲酒,他便叫人清了樓下的場,自個兒守在靠門的座位,一等就是大半天。

今兒席上用的是金莖露,入口甘甜清淡,後勁卻不小,出來一吹風,縱顧長鈞海量,仍不免有些暈眩,在幾個官員目送下上了馬車,才駛出巷口,就聽後頭有人連聲喊他。

“顧侯爺留步!”

北鳴回頭一瞧,見是羅百益,登時吓得魂飛魄散。這主兒他識得,侯爺可不太待見這位。

顧長鈞伸手撩了簾子,見北鳴一臉的一言難盡,他眉頭輕輕蹙起,身後羅百益已縱馬追上,俯身湊近車窗堆笑道:“顧侯爺過年好。”

顧長鈞眸子微頓,緩緩撂下車簾,隔簾傳出疏淡的聲音:“羅将軍有事?”

羅百益嘿嘿一笑,推了把一旁的北鳴,勒着缰繩随在車畔,含笑道:“湊巧遇上顧侯爺,這不,大年下的,想請侯爺喝頓酒,一塊兒樂呵樂呵。”

那邊廂北鳴驚掉了下巴,車裏的顧長鈞也意外十足。

他幾乎以為自己是飲多了酒泛了醉意。若沒記錯,他與這位不但沒交情,甚至還鬧過幾回不愉快吧?上回赈災,也是這位幾回在中間使絆子想給他難堪?

顧長鈞嘴角微牽,似笑非笑道:“顧某今日不得閑,來日罷。”

不過是一句推辭之言,再蠢的人也當聽出其中疏遠之意。那羅百益卻不在意,笑笑道:“也好!那明日羅某攜禮至,顧侯爺可要賞個面子。”

顧長鈞頓住,半晌沒有出言。

羅百益哈哈一笑:“顧侯爺,那羅某明兒再來叨擾。”

抱一抱拳,駕馬去了。

北鳴半晌方回神,望着羅百益去的方向,湊近了車壁道:“侯爺真答應與他喝酒?”只怕他沒安好心啊……

顧長鈞捏了捏眉心,頭在隐隐作痛,心想,自己別是真醉了吧。

**

安平侯府,幾個幕僚聚在柏影堂次間議論着羅将軍今日舉動的用意。

鬧鬧吵吵,總理不出個頭緒。

顧長鈞在裏間換了寝衣,頭有些痛,便不大想出去聽了,他随意披了件袍子在肩,走近小窗瞧了瞧天色。

天黑下來,陰雲籠住了月,玉蘭稀稀薄薄地綻開了,有微弱的香味裹在猶覺冰涼的空氣中。

做官久了,也難免覺着膩。生命大半時間都用來争來鬥去,說真的,他也會覺着累。

只是這道兒既走上了,沒那麽容易停下步子,如今偌大侯府上下這些人都指着他過日子呢。

顧長鈞不是個會傷春悲秋的人,這念頭也只是偶然在心頭閃一閃,片刻也就歇了。

他閉窗回身,喊北鳴過來叫外頭散了,換了衣裳,決心去內院瞧瞧母親。

錦華堂外,落雲扶着周莺正往外走。遠遠見北鳴提燈走在前頭,落雲低聲提醒:“姑娘,侯爺過來了。”

周莺忙避在一旁,蹲身下去行禮:“三叔安…”

顧長鈞點點頭,徑直從她身前走過去。

周莺垂頭沒敢瞧他,待他去得遠了方起身繼續行路。

落雲不免笑勸她:“姑娘太緊張了,侯爺又不吃人。”

周莺抿了抿唇。不吃人,可比吃人的還可怕。

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那個夢,夢裏的三叔,穿一身黑衣,手握長劍,臉上濺了許多許多別人的血。

他看過來的目光,似是要将她也趕盡殺絕。那是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可怕的眼神。

直至如今,她都不敢與三叔對視。見着他就不自覺地聲音發顫,腿抖,這毛病想來一時半會兒是改不成了。

顧長鈞請安畢,陪着老夫人說了會兒話就回了柏影堂。

北鳴端了只壺進來:“侯爺,莺姑娘叫人給侯爺備了醒酒湯,叫小人煨在泥爐上,等侯爺來了盛給侯爺喝。”

顧長鈞看了眼盛出來的湯水,他依稀憶起,過去也曾有許多次,他在外飲了酒,桌上就準有這湯備着。

他從沒注意過的那個女孩子,已經默默地為他、為這個家做過很多事。

顧長鈞手裏拿着書,默了片刻,方用極緩極緩的聲音道:“放着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