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顧長鈞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逃開,他看到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帳頂的時候,那一瞬間,呼吸似乎被抽掉了,悶澀得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來。

他在廊下立了會兒,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昏黃的殘陽将門前樹影拉得老長。

屋裏頭很暗,簾幕低垂的床帳裏,周莺神色麻木地睜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一天的記憶渾渾噩噩,串聯不成全貌,她只記得她在陳家最後走進了那個僻靜的屋子,而後她視線朦胧地瞧見顧長鈞走了進來。

後來,怎樣了?

視線模糊着,只記得自己撲在誰的懷裏,又被誰扯開手腕推開……

頭疼,小肚子更疼,周莺渾身打顫,穿着那身濕透的中衣蜷縮在那氣息陌生的被子裏。

也不算陌生。

她記得這個味道。

淡淡的,薄荷夾雜果木的清香。

她在萦滿這個氣味的男人懷裏依偎過,很多很多次。

周莺抓着被角,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不去想,就不會這麽難堪了吧?

要怎麽回頭,要怎麽再面對他?

她不敢想下去了。

落雲來時,天色已經很黑了,北鳴交代,叫她悄悄的帶着衣裳過來,不要聲張。柏影堂依舊是平素般靜谧,落雲輕易不敢靠近這裏,她随周莺來的幾回都是乖覺等在外面,顧長鈞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氣息叫她覺得膽寒。硬着頭皮推開門,發覺屋裏暗得什麽也看不清。屋裏頭沒有點燈,她緊了緊手裏抱着的小包袱,試探喊了聲“姑娘”。

周莺側身躺在帳子裏,沒有吭聲。落雲緩緩靠前,聲音發顫道:“姑娘,您怎麽了?緣何不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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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莺沒法子回答,察覺到落雲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似乎想要點燃燭臺,她猛地坐起身,喝道:“別點燈!”

她這個樣子,如何給落雲瞧?她要如何解釋,自己為何這樣?

落雲甚少見周莺如此氣急敗壞,她忙擺擺手:“不點,不點,姑娘,北鳴哥叫奴婢帶衣裳過來,說姑娘您吃宴弄髒了裙子,奴婢……”

“落雲,”周莺捂着臉,難受地道,“你把衣裳放在腳踏上,然後出去,出去等我。”

她聲音沙啞無力,落雲聽在耳裏覺得不對勁,卻不敢問什麽。

落雲只得應了。她心裏直打鼓。陸家小姐帶人攔着她不許她回姑娘歇息的院子,她就已猜到是出事了。可後來侯爺來了,有侯爺在,姑娘不至吃什麽虧吧?可聽适才姑娘那個聲音,鼻音很重,明顯是哭過的,難不成侯爺訓斥了姑娘?可這件事,并不能怪在姑娘頭上啊。

落雲在外頭候了好一會兒,周莺才緩步從裏出來。

月光涼涼的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她小巧的唇沒一絲血色,眼睛無神地半垂着,并沒有瞧向落雲。

邁出門檻,她腳下陡然一軟,落雲忙将她扶住了,才叫她免于摔落在階上。

“姑娘,您還好嗎?那陸小姐究竟對您做了什麽?”落雲豈能不擔憂,這些年相依為命,她早視周莺為唯一的親人。

周莺搖搖頭:“別問了……”

她不想說,也說不出口。

“走吧,耽久了,三叔……”提到這個稱呼,她喉中澀了一下,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他要厭煩的……”

落雲點點頭:“姑娘,您慢些,肚子疼得厲害嗎?您每回小日子,都遭好大的罪,手怎麽這樣涼?姑娘,您是不是受委屈了?姑娘……”

主仆二人攙扶着,漸漸去得遠了。月洞門旁樹後,顧長鈞無聲地步出來,他朝他們離去的方向看了許久,直待再也瞧不見了,方踏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推開門,裏頭隐約還嗅得見那股似有若無的女兒香,他點了燈,屋中亮起來了,簾帳好好的挂在金鈎上,床上鋪了新的褥子,之前的被褥整整齊齊疊着放在一邊。适才地上那些大灘大灘的水跡也擦幹淨了。這屋子裏除了稍間大炕對面小屏風後的木桶還擺在那兒,幾乎已經抹去了所有她曾來過的痕跡。

顧長鈞心內很複雜,這種複雜的情緒叫他覺着自己十分古怪。

他緩步走進內室,在床上坐了很久。

心裏頭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憶起,這時他偶然側過頭,發覺那垛疊得整齊的濕掉的被褥上面擱着一張字條。

“三叔,抱歉,給您添麻煩了,以後,侄女兒不會了。”

簪花小楷,寫得整整齊齊,字很小,像她為人一樣秀麗。

顧長鈞捏着那張紙,沉默了許久。最終借着燭火,将那字跡燒成了灰燼。

不該留有痕跡,就當什麽都未曾發生,原該如此。

可顧長鈞漸漸發覺,有些事發生過,真的很難不去在意。

他去錦華堂瞧老夫人,偶爾能遇上周莺,她很沉默,甚至着意避着。

漸漸的他去昏省,甚至開始遇不上她。

那晚的事兩人很默契地沒有提及,老夫人并不知在陳家發生的事,除了陳家家主,連陳氏也瞞着,只以為是周莺實在不舒服,借着侯爺的車馬先行回了家。

羅百益這回嘴很緊,沒有和任何人聲張,他偶然會在衙署攔住顧長鈞,跟他詢問周莺的近況,顧長鈞自然不會答,連他也不知那姑娘近來怎樣了。

坐在錦華堂的臨窗炕上,老夫人□□熙給顧長鈞奉了新茶,顧長鈞淺淺抿了口,問起老夫人近來的病情。

老夫人輕嘆:“我這把老骨頭,早是不中用了,是莺丫頭不死心,非要逼着我喝那苦死人的藥,配合着那林太醫,一老一小唠叨得我頭痛。也幸有他們,讓我偷得這些日子,自打入了春,倒一日好似一日了。”

顧長鈞默了片刻,許久許久,方擱了手裏的茶,輕聲道:“周莺,近來不見她在此服侍?”

老夫人笑道:“姑娘大了,眼看定親,還不緊着繡嫁衣嗎?總不能鎮日守着我。”

顧長鈞蹙了下眉:“嫁衣?”

“可不是?昌平侯夫人來過幾回了,想早點定下日子。上回不是問過侯爺的意思?不是有什麽變故吧?”老夫人見顧長鈞一副不大贊成的樣子,登時懸心起來。

顧長鈞頓了會兒,依稀想起來,老夫人之前是在他跟前提過一嘴。

昌平侯府的世子,配他府上的養女,算是綽綽有餘的。他那時怎麽說的?好像是說:“我沒意見,母親做主就好……”

心底忽然升起一抹難以言喻的悵然之感。

顧長鈞撩起袍子下了地:“母親,兒子先告退了。”

老夫人叫人送他出來,顧長鈞在院外遇着候着的北鳴。

“随意走走,不必跟着。”

他甩掉北鳴,一個人在園子裏胡亂地逛着。

那晚的事,只是她一時難耐藥性做出的糊塗舉動,原就不該當回事的。可後來林太醫又說了那些話,叫他心裏忽然有些不忍。

這個寄養在自己府裏的姑娘,這麽多年來,他除了厭惡,就是忽視,根本從沒在意過她過得如何。

說不清為什麽,怎就在林太醫說了那些話後,他心裏再也平靜不下了呢?

在官場這麽多年,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為了己方的利益沒什麽手段用不出,疆場上殺人如麻,得了個心狠手辣之名,被人害過,也害過別人,他早已連心肝都黑透了,何嘗試過對誰有過什麽不忍,什麽憐憫?

不知不覺走到一個院前,他擡起眼,紫藤花架繞着屋檐一路鋪在院牆上,秋千架上坐着個看月亮的少女。

四目相對,兩人都錯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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