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光破曉。

鎮上的清晨霧氣很重, 進入秋天之後,濕意更濃。

炎霆一夜未睡, 睜眼到天明。

本就疲憊的面龐,愈發顯得沒精氣神。

他起身去浴室裏刮了胡茬,把自己收拾幹淨之後, 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卧室裏, 林沅還在睡, 半張白淨的小臉兒陷在被窩裏, 呼吸均勻, 睡得格外香甜。

九點之前, 是醒不來的。

現在才七點,空氣中涼意十足。炎霆剛跨過堂屋的門檻,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又轉身上樓披了件外套。

他想,自己怕是真的老了, 以前年輕的時候, 大冬天都還穿着短袖打球。

如今, 連穿件襯衫都還覺得冷。

廚房的屋頂蓋着瓦片,層層疊疊,有青苔附着在上面, 堅韌頑強的生長着。

廊檐下, 飄起袅袅煙霧。

炎霆走過去, 看見是李奶奶在熬藥。

圓形的矮小爐子上, 放着個黑黑的陶罐, 正咕嚕嚕地翻滾着熱汽。

李奶奶穿着厚厚的棉襖, 頭上還戴着毛線帽,俨然一副過冬的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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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兩眼,炎霆心裏那股對自己不再年輕的落寞和心塞,瞬間蕩然無存。

不是他真的老了,是天氣真的太冷了。

“咋起這麽早啊?”李奶奶揭開藥罐,往裏張望着,嘆道:“年輕的時候就該多睡睡,等老了之後,想睡就睡不着咯。”

心裏那種堵塞感又卷土重來,炎霆心很痛,呼吸間感覺空氣裏都帶上了冰渣子。

李奶奶,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在針對我。

雖然我可能真的老了,但我是不會承認的。

炎霆面不改色地坐在旁邊的板凳上,擡手摸了摸鼻子,不想進行剛才那話題的讨論,閑閑道:“這藥是熬給小沅的嗎?”

“對啊,那孩子身體不太得勁,要好好調養調養。”李奶奶攪動着罐子裏熬得湯藥,濃重的藥味兒散發出來,連空氣都染上了苦澀的味道。

炎霆想起那小家夥,連美式咖啡都喝不慣,嫌苦。這看起來更苦的湯藥,也是為難他了。

心底泛起絲絲縷縷的疼,炎霆有些不忍心,想讓小孩兒少受點兒罪,低聲道:“往裏擱點兒糖,味道會更好。”

“闊不能放糖,放白糖就木得效果了。”李奶奶聽着年輕人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也努力跟着學,但說出口還是帶着濃濃的方言味道,“就這樣吃,是最有效果得。”

是藥三分苦。

炎霆也明白這個道理,既然不能直接往藥裏放糖,那就只能再想想別的辦法。

“這娃崽是要寵得,但也不能太慣着嘞。”李奶奶本來一開始,見着林沅那麽小的娃娃,懷着孕還一個人在外面跑,對他另外那口子,是很不喜歡的。

也不知道是啷個負心漢,欺負他那麽小的娃娃。

但炎霆一出現,李奶奶當即改變了想法。

看情況,應該不是匡人的負心漢。而是林沅那個小娃娃不聽話,倔脾氣犟得很。

不過李奶奶也理解,作為一個男娃娃,突然發現自己懷孕咯,咋可能輕飄飄地接受了。

得好好哄着,解開心結。

作為過來人,李奶奶吃過的鹽,比年輕人吃過的米飯還要多,重新将藥罐蓋好,語重心長道:“你也別太急,等時間一長,他慢慢就接受咯。”

炎霆還以為她說的是小家夥不跟自己回家的事,覺得老人年紀都這麽大了,還要為他倆操心,有點兒過意不去,連聲應道:“我不急的,小孩兒年紀小,心性單純,可能不太喜歡被束縛着。”

李奶奶想到自己兒子十八歲的時候,都還在上學,二十二歲才畢業成家。

這麽小的娃娃,自己都還是孩子,就要生孩子,太辛苦了。

“你得好好照顧着,別讓他受委屈了。”李奶奶平常一個人住在鄉下,孤孤單單的,兒女成家立業,也用不着她管。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便已經把林沅當成自己親孫子來疼愛了。

誰要是讓親孫子受了委屈,她肯定第一時間就扛起鋤頭打人。

炎霆昨天來的時候,是坐轎車來的。車牌李奶奶也不認識,就感覺車子很氣派。小夥子穿得也精精神神的,生活條件也應該不差。

這過日子啊,不講究要有多富裕。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道理,自古就傳下來了。有錢還是要好點兒,能把人照顧得更好些。

“李奶奶,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疼愛阿沅的。”炎霆神态嚴肅,語氣真摯,是晚輩對長輩最誠心的承諾,希望長輩能夠放寬心。

“那就好,那就好。”李奶奶擡手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哽咽道:“這煙熏火燎的,眼淚都給我這個老婆子薰出來了。”

“你也別坐着了,去幫我把竈臺裏的火點着,我給你們做早飯。”

把炎霆打發走之後,李奶奶側過身,背着廚房門口,又擡手抹了抹眼淚。

爐子裏燒得是炭火,沒有煙。

那個男娃娃,有人疼愛就好,不然孤苦伶仃一個人,怪可憐的。

炎霆以前沒用過村裏的土竈,但燒火添柴也難不倒他。

李奶奶在竈臺後揉面,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話題都是關于林沅的。

各自将對方的話,理解成自己的意思,聊了半個多小時,硬是沒露餡兒。

林沅今天沒睡到九點才起,八點多就醒了。翻了個身,準備再睡回籠覺,卻在發現炎霆不在床上的瞬間,困意全沒了。

一想到炎霆這時候很可能和每天都起很早的李奶奶待在一起,他就心慌。

萬一李奶奶把他懷孕的事,給說出去了……

林沅不敢想,越想越感覺心跳加速,心慌氣短,馬上就要心肌梗塞。

他連睡衣都沒來得及換,裹了件厚實的外套,急沖沖跑下樓。

剛跑到廚房門外,恰好聽見李奶奶對炎霆說:“你回城裏後,要帶小沅去醫院裏做做檢查。就是那種現在時髦的高科技,什麽X光片,聽說那機器能夠照出孩子長得好不好。”

林沅聽見的,是最後一句話。

整個人瞬間激靈,靈魂都升天了。

我兜了這麽久的事,李奶奶你怎麽全都給我說了啊!

炎霆應着聲,往爐竈裏添了把柴,回頭看見小孩兒站在門口,踩着脫鞋,衣服的拉鏈也沒剛好,淩亂的頭發翹着,眼睛迷蒙蒙的,像是沒睡醒。

他笑着招招手,聲音很溫柔,“快進來,外面冷。”

林沅沒動,愣愣看着炎霆。

感覺他像一只大魔怪,随時都能張開嘴巴把自己吃掉。

心裏荒涼又震驚,不知道為什麽他都知道自己懷孕了,還如此淡定。

沒有生氣,沒有憤怒,更沒有被吓到。

可是也不開心,不喜悅。

像是什麽都不知道。

林沅心思活絡,容易多想,還老是想歪。

他是不是想哄騙自己,把自己帶到醫院打胎?

或者,把堕胎藥下到平時的食物裏,再哄他吃掉,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掉他肚子裏的崽。

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內心像地震時的大海,山崩地裂,海嘯翻滾,林沅表面上卻努力裝得很平靜,小心翼翼地擡腳跨過門檻,慢吞吞地挪過去。

也不敢坐在炎霆旁邊,怕他把自己扔到火堆裏。

他猶豫着,心不在焉地蹲下,随手撿起地上的樹枝,在灰堆裏畫了個大叉叉。

“沅沅。”炎霆揉了兩把他亂蓬蓬的頭發。

“幹嘛?”林沅語氣有些沖,意識渾渾噩噩的,不太清醒。

小家夥起床氣還是這麽重,張牙舞爪的。

炎霆都已經習慣了,順毛安撫道:“你是不是還沒有洗臉?”

林沅:“……”

看吧,知道我懷孕後,就開始看不慣我了。

連我沒洗臉,都要嫌棄。

我就是能懷孕,而且還懷的是你的種,你能把我怎麽着?

林沅掀起眼皮白他一眼,起身氣呼呼地走了。

這渣男玩意兒,休想我的崽生下來認你。

林沅以前起床氣是大,但沒這麽大。

現在像個充氣皮球,一碰就炸,渾身滋啦啦冒着火星。

而男人在什麽時候,脾氣最容易爆,那就是在欲.求不滿時。

同樣身為男人,炎霆不會不懂。

他嘆了口氣,覺得小家夥應該是在生氣,昨天晚上自己沒碰他。

兩人都睡在一張床上,是該做點兒什麽。

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心裏是想的,想得發疼。

但身體……

此時,廚房裏只剩下兩個人。

李奶奶還在竈臺後揉面,決定給他們倆煮當地特産扯面皮。

炎霆決定做點兒什麽。

“李奶奶,聽阿沅說您會中醫?”他問。

“是欸,從祖上傳下來的嘞。”李奶奶往面團裏加了兩個雞蛋。

炎霆沉默了一會兒,才又繼續道:“我有一個朋友,他進來身體不太好……”

還沒說完,李奶奶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你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炎霆說。

李奶奶一針見血地下了診斷書,“陽.痿啊?”

以前李奶奶接診的大多數男性,病症都是腎功能不行,又怕去大醫院檢查丢面子,就專門跑來這閉塞的小鎮看診。

什麽奇奇怪怪的情況,李奶奶都看得多了。

在她眼中,男性陽.痿都快和着涼感冒一樣普遍。

也沒什麽不能直說的。

之前那些病人,都支支吾吾的,聽得她煩。

炎霆瞬間沉默了。

他也是要面子的,說是朋友就是朋友,絕不能被看出一點兒端倪。

“你那朋友今年多大啊?”李奶奶将揪好的面片下進鍋裏,動作平穩。

她也是第一次在竈臺後面給人看診,不慌不忙,頗有種世外高人的感覺。

炎霆也平靜地燒着火,不甚在意地報出一個數字,“三十五。”

他以為說大幾歲,就不會引起懷疑。

但李奶奶扯面片的動作一頓,隔着鍋裏蒸騰而起的水汽,意味深長地瞅了他一眼。

高深莫測地說:“你這朋友,年紀不小了啊。”

三十歲的炎霆:“……”

李奶奶你怕是聽錯了,是三十五,不是六十五。

男人三十,風華正茂,成熟而有魅力……

炎霆想着想着,自己都心虛了,感覺某個地方隐隐作痛。

“這看病啊,不能轉述,得讓你朋友自己來。”

李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洗漱完畢,幹淨清爽的林沅,頂着一張能掐出水兒的嫩臉,剛好跨過門檻,随口問:“什麽病?”

李奶奶的話語太快了,快得炎霆都沒來得及阻止,“陽.痿”兩個字就從她嘴巴裏說了出來。

鍋裏咕嚕咕嚕滾着熱汽,屋裏的氣氛有些尴尬。

琥珀色的眸子蹬得圓滾滾,林沅震驚地看向炎霆,“你不行了?”

這個消息,真是比知道自己懷孕時,還要令人心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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