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回之路
玄華山腳。
以蒼穹無境為首,中原地界十六門派包括昙淵劍盟、千機閣、沭雲山莊、南嶺派、藏武門、崆峒派、靈禪古寺等各方人馬,今日盡數雲集于此。
各方勢力卻在玄華山腳下不敢妄加動作。只因這玄華山半山腰以上被終年濃霧環繞,沒有無涯子的護法,皆無法可入。
“冒然闖進只是圖增傷亡罷了。”崆峒派的子規長老嘆氣:“也不知無涯子是怎麽想的……”子規突然轉過身來,對着帶領着靈禪古寺的釋真方丈高聲問道:“方丈以為如何?”
靈禪古寺如今的現任主持釋真,也不過而立,他本為一禪座下大弟子,因五年前一禪與鳳夙決戰一役殒身,而接替師座之位,将接近崩潰的靈禪古寺迅速重建,直至如今的輝煌。
釋真停止撥動念珠的手,點了點頭,從靈禪古寺的隊伍中走到空地中央,聲音沉穩洪亮地道:“大家靜一靜!”
“大姐姐!”楚懷袖覺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一扯,低頭一看,卻是一個穿着碎花布衣的鼻子有些扁塌、臉色紅撲撲的不過八九歲的小丫頭。
楚懷袖眉頭一皺,“小妹妹你與家人走散了?這裏很危險,我派人帶你找你家人好不好!”
那女孩看了一眼身後,猛地搖了搖頭,急切地說道:“姐姐,我叫花禧!求求你了,不要走!”
楚懷袖猛地頓住腳步,她着急去找二哥,可又不放心丢這樣小的孩子在這麽亂的地方,頓時有些為難地看着花禧。
釋真為确保所有人都能聽見,便動用身上三分內力揚聲道:“如今能突破玄華山迷霧的,唯有神來之境那幾位被選中的劍主!”
“事态如何?”白君玺問道。
“九淵劍聖已經快到了,”釋真朝着身後的靈禪古寺弟子下達了新的指令,然後回答白君玺道。
白君玺點了點頭:“我前來之前聽聞自玄華山之處傳來一陣陣清雅悠揚的琴音,而鳳夙此人的琴技已臻化境,天下聞名。據傳他的木兮琴,正是出自于蒼……”
因聚齊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江湖中人,玄華山腳充斥着一片喧鬧嘈雜聲。然而不待白君玺說完,此刻的嘈雜氣氛卻突然有了一瞬的寂靜,随即爆發出更嘈雜的喧嘩聲。
朝着衆人指指點點的方向看去,潇灑随性如白君玺,也不免眉頭緊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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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與無鋒劍主白君玺一樣着一身醒目的紅衣,只不過這人身上的紅卻不是朱紅,而是像幹涸的血跡一般的暗紅。
白君玺收回視線——不過是中原八劍中的卻邪劍主、聞名江湖的醜女兼惡女,沭雲端。
而沭雲端卻絲毫不理會周圍探尋的視線,略微垂下頭,不停摩挲着手中八劍裏煞氣最重的卻邪劍。
……
“蒼茫天穹,渺渺一頌……”
玄華山頂,又名無回峰。平常人便是從字面上,也能感覺得出這無回峰之陡之險,非常人所能到達。
然而出乎意料的,無回峰頂卻是一處略微平坦的小坡,但與之前的山勢比起,這突兀的平路小坡顯得十分不自然,似在此練武的人外露的氣勁過于霸道強勁,日複一日積水成淵的将這山峰鏟平了一般。
而此刻,于無回峰頂環繞的淡淡白霧之間,依稀可見一處略高的小石坡上有人……不,其實那只是一抹集天地靈氣彙聚而成的靈魂幻影,只見那道靈體席地而坐,雙膝之上放着一張木質古琴,開口唱道:
“問世如空,問道鼎峰……”
琴弦微撥,道者的歌聲似遠如天邊,又似近在眼前。那聲音聽上去空靈清越,仿佛有着一種神聖詭密的洗滌靈魂的力量。
“莊周蝶夢?夢蝶周公?”
道者觸及琴弦的手指微微一顫,随即低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語氣漸轉沉郁。
“殊途武道,同歸酒觥……”
“铮——”曲終收撥,木兮古琴發出一聲高亢的無奈悲鳴。道者擡起頭,凝視着眼前殺欲暴漲的魔,只是輕輕一笑。
“陳錯,你來了。”
道者雙手按于琴上,雙眸見透出一絲了然。
“你的身上為何會有魍魉魔界的氣息 ——你投奔了魔主,鳳夙?”
帶着黑色鬥笠的男人聲音沙啞的笑了笑,而後取下了自己的鬥笠,露出一張布滿刀痕、猙獰可怖的臉來。
“溯游仙尊,今日奉吾主之令,陳錯需取你這最後的一魄,大事方可成!”
……
“純戮劍沒到?”釋真轉向溫瑜道:“溫施主,可知莫棄劍主去向?”
然而溫瑜只是閉着眼懶洋洋地呆坐在一旁,沒有任何動作。
“如此,還請九淵劍主收好此物,可一定程度對那魔頭造成克制。”釋真遞給魏若無一帖泛着淡淡金色光華的經文,語氣凝重地道:“如若放魔進關,中原危矣!九淵劍主務必……”
黑衣劍聖肅殺冷凝的目光一一從到場的五劍臉上劃過。魏明流身體一僵,便聽見魏若無沉聲道:“各位劍主,請祭出劍意護體,随我上山!”
話音一落,看上去本是随意散漫的餘下六位位當世劍者,卻紛紛不由自主地跟從了這道剛直如劍的魄力男聲——
霎時,震天蕩地的劍氣自玄華山腳,直直沖入雲霄之上!
只是一人除外——
“嘿、嘿嘿……”林微斯吶吶地握住手中毫無動靜的斬情,無奈地撓了撓頭。
……
無回峰之險之陡,林微斯發誓他今生絕不願再體驗一次!
擡頭看看與前方四劍的距離……林微斯咬牙,幾乎手腳并用地顫巍巍地朝前走着,然而突然自地面上傳來一陣強烈地震蕩,幾欲将他震得自這陡崖滾落下去!
而一只手飛速地朝他襲來,輕松地将他拎了起來。
“林微斯,不想找死就跟上!”魏明流冷冷瞥了少年慘白的臉一眼,随即繼續朝前飛快地邁步。
因為剛剛的震蕩太過強烈,這會兒竟時不時有大小不一的碎石朝着山下滾落,一連震碎幾塊大石,卻邪劍主沭雲端眉間有隐隐憂慮,直言道:“這是怎麽回事?”
無人回答,然而衆人卻心知肚明——
怕是有人已經與無涯子交手了!
魏若無撫了撫傳來陣陣不安之意的古劍九淵,只是鎮定地吐出四字:“加快腳步!”
“嘀嗒、嘀嗒嗒……”
道者的雙手就像被利刃所傷般血肉模糊,近些看,仿佛還能見到那一截截森森的白骨。
明明只是魂體,卻分明有着鮮紅的血液自道者的手指尖滴落,在那一滴紅淚觸及道者雙膝之上的木琴一瞬,卻如同揮發……又似什麽将之侵吞了一樣,轉瞬即逝地消散了。
道者的灰衣漸漸被血色所浸透,而詭異的,道者膝間原本黯淡烏黑的木質古琴卻一點一點地開始泛起幽幽之光!
那一剎,恍如天地黯淡,僅剩眼前這一抹于洪荒間永存不滅的黑暗幽光!
“铮——”滔天殺伐之音從木琴間洶湧地奔騰呼嘯而來,直直地向對面與道者遙遙對立的魔襲去!
“噗——”
然最後響起地,卻是一道嘔血的聲音。
“這便是早已失傳的獄業殺陣曲?”陳錯擡手随意地拭去嘴邊的血跡,仰頭哈哈一笑:“不錯不錯……但可惜啊,溯游仙尊,你似乎已經不能為我再奏一曲了?”
“……”道者卻似沒有聽見一樣,只是一下一下地,輕輕撫摸着光華漸漸暗淡沉寂下去的木兮古琴。
眼中的嗜血欲望大振,陳錯不耐地執劍近身,一劍送入道者的心口!
“咳!”
獄業殺陣曲已将道者畢生修為耗盡,如今的他根本無絲毫反抗之力。
而這魔頭竟然……
中原,危矣!
道者于無可奈何之中,終是閉上了他的雙眼。
“木兮……”
然臨終前一刻地低聲喃喃卻沒有引起此刻猖狂之意已達頂峰之魔的注意。
“中原末路,竟出無用之輩!我自當笑納之!哈哈哈……讓我想想,下一個,該是誰呢?”陳錯緩緩摩挲着手中不怎麽耐用的利刃,眼中閃爍的盡是暴漲的殺欲。
腳步一起,随即僵硬地頓在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用手一抹,為何有血噴湧而出?
他低頭一看,不知何時他的胸前竟然突然出現的一個大洞!陳錯滿臉癫狂怨毒,緩緩地将臉轉向一直埋伏于一旁的無涯子。
“铮—铮——铮!!!”
三道舉世不可超越的急速琴波有如天下最細最利的暗器,分別自陳錯的大腦、心口、脖頸三大致命之處穿透而過!
血涓涓流淌,陳錯于瀕死間睜大了雙眼,他瘋狂地笑着,“無涯子……你殺我又有何用,可笑的人自以為區區浩然之氣能束縛住魍魉魔界的魔主鳳夙?現如今我已經将溯游仙尊最後一魄粉碎,從今往後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我主鳳夙!你們……都得死——!!”
無涯子拂塵一掃,頃刻之間令其斃命,他環伺了一周,卻未在無回峰頂上發現魔主鳳夙的蹤跡。
這是怎麽回事?無涯子心下一慌,陳錯臨死前不可能說謊。鳳夙和溯游仙尊的殘魄又有和淵源?
“铮——”
一聲高亢的悲鳴琴音劃破長空,仿佛要蕩平這世間一切醜惡之事。
然只聽木兮古琴悲鳴一聲之後,那周身的青色光華立收,随着一聲細微地破裂之聲,只見下一秒,那木兮古琴竟然“嘭”得一聲——化作漫天粉末、四散開去!
餘音徐徐,終有止息。
……
鎮魂幡碎了。
魏明流一時激蕩之下,自己的內腑血氣翻湧,嘴角蜿蜒而下一道凄厲血痕。他面色慘白地看着眼前渾身被魍魉魔氣萦繞的魏若無。怎麽也想不明白緣由是什麽。明明無人近身,究竟是用什麽方法突破了浩然之氣,将鳳夙的意識重新激活喚醒的?!
鎮魂幡碎了,連他種在魏若無體內的浩然之氣也被盡數逼出…… 到底是何人解放了鳳夙?難道鳳夙在此地還有別的殘魂不可?!
而眼下發現魏若無不對勁的不只是魏明流,對魍魉魔氣異常敏銳的沭雲端,出劍指向魏若無,她臉上的血色猛地褪得一幹二淨,高聲對着後面的人道:“這……這是奪舍!是鳳夙……定是鳳夙才能成功奪舍九淵劍聖魏若無!”
“你胡扯!”一夕劍瞬間挑開的卻邪劍的劍尖,魏明流來不及看魏若無的狀态,便将對方護在身後,憤怒地道:“沭雲端,你想對着魏若無出劍?”
衆人心中一緊,紛紛看向倚靠在一夕劍身後的九淵劍主——只見魏若無周身都被一道道濃郁的魍魉魔氣萦繞其中,那尖嘯着的兇靈朝着他們怒吼挑釁着,其間翻湧着地皆是滾滾兇煞戾氣。除卻鳳夙,怕是再沒有別人了!鳳夙的靈體他們尚且無可奈何,若是再讓他奪得劍聖之軀……
一只手将九淵古劍輕輕拾起,出乎意料的,九淵安安靜靜地被那只手的主人握住,而不是像往常一樣反噬于他。那只手的主人将九淵放回魏若無的手中,然後以自身為支點,将九淵劍聖倚靠到自己身上,就像九淵劍聖從未倒下過一樣。
“我信他。”低沉而溫柔的男聲響起,出口只有三字,卻蘊有令人無法忽視,不可不動容的堅定。
無視一道道流露出驚詫的視線,魏明流凝視懷中人蒼白而無血色的臉龐,一字一句道:“他不會輸給鳳夙。”
“他不會死。”
魏明流輕輕替魏若無擦拭着自皮膚不停滲出的血色,雙目之中斂去了所有的恐懼,唯有堅定。
“可是我們絕不能讓那魔頭得逞!”
“對,不能讓他得到劍聖之軀!”
“你這是什麽話!劍聖為中原付出良多,他的安危系我中原之安危!”
“劍聖心懷悲憫,一定不忍睹中原破碎,會選擇與那魔頭同歸于盡……”
然而随着空中緩緩升起的一個由淡金色真氣彙聚而成的‘靜’字,衆人紛紛在驚嘆這能令真氣實體化的高深修為之餘,也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九淵劍聖是貧僧所見的真正的勇敢之人,他為中原幾近鞠躬盡瘁,勞心勞力如此,在場各位之言不免令貧僧有些心寒。”釋真方丈環視四周浮出愧色的人們,沉聲道:“劍聖乃中原中流砥柱,失之,則中原之不幸。貧僧認為,應該給他時間。”
“魏若無!”然時間卻十分不給面子,從魏若無的右手起,直至全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強烈痙攣,魏若無的眼、耳、口、鼻開始溢出鮮紅的血。感覺到懷中的軀體的溫度正在逐漸變冷,魏明流伸手觸及對方的鼻尖——連呼吸也随之越來越輕。
無法克制的,魏明流全身發冷,不停地戰栗起來,他将頭埋入九淵劍聖的肩頭,
“魏明流?!”白君玺走近,有些擔憂道:“你……”随即他止步住口,因為看到對方那一雙布滿臨近崩潰的絕望與彌散着血絲的眼眸。
“別過來!”魏明流用一夕劍指着白君玺,喝令其退後,他的目光自周圍或憐憫或緊張的各色視線之中掃過,最後停在了一道沉靜的目光之中。
是無涯子來了。衆人紛紛為他讓出一條路。
無涯子徑直走到魏明流跟前,沉聲道:“明流,放開魏若無,他是我的弟子,我明白他現在的狀況。我也是方才知曉,溯游仙尊的魂魄裏束縛着一道殘魂,那道殘魂……便是鳳夙,陳錯殺死了溯游仙尊的殘魂,便等同于解放了鳳夙。倘若魏若無還有得救,你認為我會不救我的弟子嗎?我們——早就做好了随時犧牲的準備了。”
“你說什麽?”魏明流輕輕地道:“你要放棄魏若無、你要放棄你的弟子,是嗎?”
“倘若魏若無清醒,他也會如此選擇。你明白嗎?我們不能讓鳳夙複活,倘若……”無涯子呼吸一窒,他看着青年,明明一雙眼睛裏全是絕望與痛苦,偏偏面上沒有絲毫的體現,青年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緒,因為青年知道只有自己會選擇保護如今的魏若無了 。
無涯子避開青年的視線,胸口也跟着一陣生疼,那是他一手撫養的弟子啊,他又如何舍得!但是——
“這是為神來大陸……不得不做的犧牲。”
釋真撥動念珠的手一顫,随即看見了此刻被衆包圍,此刻只有兩個人無聲坐于峰頂石臺之上的兩人,長嘆一聲。
又有誰能料到,九淵劍聖為中原付出如此,唯一不顧一切站在他身邊的,竟然,只有那麽一個魏明流。
“不好,你們看——”
躺在魏明流懷中的劍聖原本的一頭烏黑長發卻在緩緩地反正妖冶詭異的紅光!不僅如此,定睛一看,他緊閉的眉眼亦不若曾經的冰冷肅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惑人的致命邪氣!
“嘭——”
靈禪古寺中方丈間代代相傳的念珠本屬驅魔之物,卻因為接近劍聖而突然斷裂開來。
釋真倒抽了一口冷氣,已知局面再不容遲疑半分,他與無涯子對視一眼,果決下令道:“殺——”
一個字仿佛已經抽幹了所有了力氣,無涯子竭力忍耐住內心的不忍,已經不願再看石臺上的兩人。
“魏若無……”魏明流摸了摸魏若無冰冷的臉頰,輕聲道:“這就是你要守護的人們,是嗎。可他們不值得你這麽做。”
不斷逼近的殺意使得一夕劍靈自發護主,劍刃上的銀芒大綻,将修為低階的修士直接震飛在地,魏明流目光冰冷地看着已經包圍了他們的一衆弟子,語氣低沉地道:“誰要殺他,我便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