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6 永夜之城
永夜之城不在坑底,而在巨坑坑壁的曲徑深處。穿過一片昏暗無光的廢墟和一道窄徑,前方隐約透出光亮,走至盡頭豁然開朗,失落的永夜之城在眼前鋪開。
他們看見了星空。
誕生自遙遠彼端、無光黑暗中的星星異形,懸挂在黑洞的地底天空,于靜谧中流光閃爍,詭秘幽恫而又美麗至極。
星空正中是一輪神秘月亮,不同于認知,那輪月亮冰冷又黑暗,在空蕩失落的古老城池中落下如霜月光。
簡月在洞口倒塌的斜坡上站住了,被永夜之城表象的美幻掠奪了呼吸。正靜窒着,他視線的盲區、身後一顆坍塌的羅馬柱後,突然沖出一無皮的可怖士兵,揮舞着生鏽的刀劍朝他劈砍而來。
這種偷襲他已遇到過數次,雖每次都會驚出一身冷汗,卻早已習慣應對。手心召喚出法杖,他不躲不閃,正要格擋退開再進行吟唱,一把巨劍已橫掃而過,将無皮士兵攔腰截斷。與此同時,腰上多了一只手臂,一把将他撈到了身後。
前者是林安,而後者是藺寧。來不及對話,無皮兵團從暗處湧出,一擁而上撲向三人。藺寧以直劍格擋刺殺了近處的兩名士兵,确認地看向身後的簡月。
口中正在吟唱,簡月無法回應,只點了下頭。他高舉法杖,快速完成了頌念,準備好的術法自杖尖湧出,帶着強勢的星辰氣息撲向無皮兵團。璀璨的星光在士兵密集處爆開,一舉将其隊形擊散,無皮兵士死傷過半,另兩人的壓力得到大幅緩解。
見簡月已找回節奏,藺寧便不再關注,身形忽閃地加入戰局,快速清理殘餘兵士。而另一邊林安也揮舞着巨劍,正勢不可擋地進行着收割。
三人配合默契,不多時結束戰鬥,林安将巨劍背回背上,下意識回頭去尋簡月的身影,想确認他的安危。
簡月的确無事,但他并非獨自一人,未戴兜帽的忏悔者正半擁着他,垂首輕聲詢問他的情況。
林安默然轉過臉,蹲在斷壁殘垣中,翻看起被他砍得四分五裂的屍體。
“這是……”
屍體雖然無皮卻穿了戰甲,胸口的徽章上是一只倒挂的亡鷹,令人想起了藺寧提過的勢力——逆鷹兵團。
正努力集中精神思索着,身後傳來腳步聲,藺寧道:“走吧,這裏藏着真神的秘密,搞清楚了就能在王城掌握主動權。”
林安回首看去,見藺寧正牽着簡月的手走下斜坡。令他心梗的畫面一再出現,根本無處可逃。牙關咬緊了又放松,他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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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坡下是懸浮在半空之中的陸地,永夜之城便零散而壯闊地構建在這一塊塊浮空的巨石上。越向中央,巨石的體積越大,中心是望不見邊際的一塊黑石,其上地面平整鋪着磚石。高大的城池錯落有致,遠處極高處是閃爍紅光的古老神廟,高架的引水道從前方穿行而過,直通城池中央,下方望不見的黑暗種有河流靜淌,“希芙拉神河”,信奉真神的子民們這樣稱呼它。
忏悔者溫柔地牽着占星師走至斜坡邊緣,在高崖上将其打橫抱起,一躍而下,輕巧地落在了引水渠前的磚石路上。
抵達了平底也沒将人放下,忏悔者懷抱着嬌弱的法師緩步向前。
“我們要去哪裏啊?”簡月在他懷裏悄聲詢問。
忏悔者擡首望向遠方,黑恫的城池中央有一巨大王座,其上隐綽有一道身影,手抵側額,似在沉眠。
“去城中,”藺寧垂首輕語,“解靈者就在那裏。”
周圍深處是漂浮的星芒,虛幻的光籠在忏悔者清隽的容顏上,他像融進了這裏失落的史詩,一舉一動都帶着令人心醉的芒。
像神袛一樣,簡月心裏想着。他發癡地仰望他,片晌點了頭,依戀地靠在了他肩頭。
身後傳來落地聲,林安抿着唇不看他們,繞去了兩人身前。藺寧抱着簡月走了一段,臨近一處空蕩廟殿前停住腳步,輕緩地将他放回了地面。
簡月理解藺寧的用意,之前抱着他走是因為安全,如今放下他是因為前方情況不明。理智雖然清楚,但情感上卻難捱,默了半拍,他悶頭抱住了藺寧的腰。
藺寧被他抱上時有一秒的怔愣,然而下一刻便軟了神色,嘴角微微上揚,甚至顯得欣然。
擡手将人擁住了,忏悔者前行的腳步被絆在原地,卻耐心十足、甘之如荠,直到前方顯現變故。那是一塊無形無狀的黑色水滴,自羅馬柱上掉落,在粗石鋪就的地面上聚成人形,身披教會鬥篷,身型高挑修長,竟是藺寧模樣。水滴化作的忏悔者顏色黑漆,手持直劍與法印,忽閃間向前突進,速度快得驚人,一眨眼便帶着令人不安的氣息直面迎上。
藺寧在水滴出現時便抓住簡月手臂,快速對他囑咐:“寶貝,這次你不要出手,去後面躲起來。”
藺寧脫口而出的稱呼令簡月耳根泛了紅,他不知藺寧考量,但只靜了一瞬便點了頭,放開他跑去了倒塌的石柱背後。
藺寧目光攫着水滴身影,向林安道:“別出手,它會模仿,成長性很強,我在亞特神壇遇過幾個,是造神的失敗品,很難纏。”
林安雙手持劍,不确定地警戒着,“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藺寧藏在鬥篷下的左手爆發了銀光,“在它學會攻擊前解決它!”
話音落下的瞬間,忏悔者突躍而去,像一道鬼魅的影子,在前進的途中左右忽閃,躲開了模仿者迅速掌握的瞬閃攻擊,在他向着模仿者要害刺出直劍的同時,模仿者掌握了刺殺的藝術。他擡手出劍,力道、速度、角度俱是完美,致命一劍在須臾間成型,向着藺寧眉心刺出。
藺寧的刺殺無可躲閃,模仿者模仿的刺殺也是同樣。鋒利的劍尖帶着無可抵擋的氣勢直襲面門,藺寧觸上模仿者心口的同時,對方的劍尖也來到他眉前。
簡月雖躲在門柱後,卻也關注着事态。見識過藺寧一擊斃命的攻擊,他對對方出劍的殺傷力心知肚明。如果那水滴不是虛有其表,那藺寧此刻已陷入險境。藺寧是厲害,但不代表他是銅皮鐵骨,被刺中眉心也會一瞬斃命,連施展治愈術都來不及。
在簡月窒住的呼吸中,忏悔者左手掌心中火光爆發,帶着熱浪向前沖擊而去。
哦!火焰——信仰帶來的陽炎,忏悔者的獨有術法,法師不可掌握。
黑冷的星夜被火舌映亮,模仿者的刺殺被術法打斷,無以為續。他向後迅速退開,想要重整旗鼓,藺寧沒有遲疑地跟上,趕在模仿者躲走前将直劍完整地送入了他體內。
神聖印章在掌中閃爍,帶着神性的火焰兇烈燃燒、掌心似赤鐵印在了水滴之上,只一剎那道染上色彩,跟藺寧已無區別的身影便汽化消失。
戰鬥的聲響熄去,地下世界重歸寂靜。浮光在深空中流閃,高架的廊柱在身後直列開來,忏悔者右手持劍,在壯闊的景致中轉過身來,被一道急趕而來的身影撲了滿懷。
紅色天鵝絨的袍腳揚起又落下,顧慮、矜持全被抛到了腦後,心情動蕩不安,法師勾着他脖頸,急切地尋唇獻吻。
不假思索,也不需要思索,滿溢的真情催發着渴求,他堵着那雙軟唇,閉目仰首,用力地貼近對方,投入地不斷吻去。
印章在掌心消失,右手的直劍掉落在地,響聲清脆。
忏悔者将他緊擁在懷,這一刻也忘卻了危險,失去了防備,唇間的柔軟掠奪了全部心神,只知道認真去吻,去回應。
藺寧捧着那張一見鐘情的臉,動情地親吻肖想已久的唇。一遍遍深入淺出,心都快要融化成水,他恨不得獻上一切,把漫天星辰摘下,鑲嵌在戒指上給他。
在這個沒有束縛的自由世界,他的心可以肆意幻想。這一刻他心裏在想——
他什麽都肯給,什麽都能做,只要簡月喜歡他。
只要簡月喜歡他,用這雙手抱住他,他就可以把心髒掏出來,擦幹淨再給過去。哪怕下一秒對方就在上面開洞,他都會翹着唇角笑得開懷。
他覺得自己精神不太正常,像這個世界的其他失垢者一樣陷入了瘋狂,不然怎麽會喜歡一個人喜歡得發了癡。
“月月——”
貼着那雙唇,他輕輕地喚,低低地說:“跟我一起留下吧,這個世界不完美,但我會把它變好,只要你肯留下,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簡月無法思考地親吻他,聽見他近似懇求的話語便點了頭,哪怕這一切根本不切實際。
這條路是一張單程票,從斜坡跳下時,他們就再回不去了。永夜之城沒有口糧和活物,他們不可能留在這,唯一的出路通向的是黃金王城,失垢者的命定之地。這裏是終章的序曲,命運的車輪已開始轉動,沒有回頭路可言,要麽完成使命,要麽死,就這麽簡單。
可完成使命之後呢?
他們是否能有選擇,真神或許會問,你們要留下,還是回到原本的世界。那時他們便可以握緊彼此的手,向着神明許願留下,留在這個被他們拯救了的、被真神祝福了的世界。
會這樣嗎?
一定會的。
信仰有時很難,不被證據和話語左右,但有時也很容易,想要相信,便信了。
流星從永夜的天空滑下,希望神明聽見了祈禱。他們在黑暗法術詛咒的星空下接吻,在羅馬柱圍起的靜谧廟殿中相擁,周圍空蕩無際,唯一的見證者也背過了身去,這段感情無人祝福,卻勝過萬人祝福,只有彼此知曉,卻在這一刻永恒。
林安寂默地邁開了腳步,走上了寬闊似路的引水道,數百米外的前方,是永夜之城。
最後的路,不管他心情幾何,都得撐着走完。能回去最好,如果回不去,他想像騎士一樣光榮地死,讓簡月記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