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舊愛女配萌萌噠(九)

柯清怡是真的一夜沒睡着。

大概只有四更天的時候,天還黑着,趙晟倫在睡夢中隐約地聽到一些動靜,半睡半醒地在床上翻了個身,手往前一摸,卻是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趙晟倫一下子就醒了,驚詫地發現床上只有他一個人,床簾仍是垂下的。

懷顏呢?!

一時的慌張讓他甚至忘記了叫人,他趕快從床上下來,踩上鞋,披着一件袍,走出房門。正好碰見輪班守在外間的宮女一臉不知所措地踱來踱去,她看到趙晟倫醒了,滿臉驚慌地跪了下來:“皇上!”

趙晟倫忙問道:“你可有看到皇後?”

“奴婢、奴婢半個時辰前換班的時候正好看到娘娘從房裏出來,奴婢說什麽娘娘都不聽,只是吩咐奴婢幫她找一件衣服,然後娘娘便徑自地往書房去了。奴婢不敢聲張,怕驚擾了皇上,但是又實在不知道怎麽辦,只好先去找了娘娘要的衣服給她送去,這下正在想要不要去找紅燭姐姐呢。”

看來吵醒趙晟倫的動靜就是這個小宮女不小心發出的。

掌握了宋懷顏的蹤跡,趙晟倫心裏踏實了不少,他道:“不必去找紅燭了,你退下去歇息吧,娘娘那裏有朕去照看着。”

那宮女像是松了一口氣一般,忙恭敬地回了一句話後便退下了。

畢竟是入了秋的天,深夜濃抹涼意,後宮幽幽寂然。

趙晟倫攏了攏身上披的衣服,往書房方向走去,果不其然看到一堂光亮,暖橙色的燭光染在窗上,讓他又心安了幾分。

他輕輕推開虛掩着的門,卻在看到屋內的景象時吃了一驚。

只見滿地鋪撒着沾了墨字的白紙,起碼有上百來張,桌上也鋪滿了寫好的白紙,把桌面遮得來不見一寸木色。

書房朝北的小窗未關,一陣夜風襲來,吹得窗打門牆啪啪作響,案上未用鎮紙壓好的白紙一時間如撲扇的白翼,在屋子裏紛飛而起,筆墨香氣散落各處。

縱是如此缭亂,柯清怡卻依然專心地伏案提筆,未被這風或趙晟倫的到來吸引去半點心神。

滿屋白紙黑墨裏,柯清怡卻穿着一身鮮豔的紅衣裙。

繁複的禮服,上好的料子,雖經歲月淘洗,卻依然鮮亮如初,可見平日保管得相當好。袍角袖口滾金邊,衣領袍面繪彩線,黑、金、白、藍、粉五種顏色交織錯綜繡出精致的祥雲藻藤,如意鴛鴦,一片吉祥好寓意。

這是宋懷顏七年前的嫁衣。

趙晟倫登時便怔住了,一恍惚還以為回到了七年前迎娶宋懷顏的那一晚。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良辰美景,佳人紅衣。

宋懷顏滿心滿眼只有他,而當時的他,又何嘗不是一心一意只為宋懷顏?

那一日拜堂成親于趙晟倫而言,遙遠得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又熟悉得恍如隔日。

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因為此情此景此人,都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七年前的宋懷顏二八芳華朝氣蓬勃,穿上這件衣裳如堂前明珠,光彩照人,然而七年後的她卻消瘦得來快要撐不起從前量身定做的嫁衣,在衣服顏色的對比下,一張臉更顯蒼白憔悴。

惹人心碎。

火紅的嫁衣,此時沒有絲毫喜慶,反而就如熾熱的火焰一般,要将宋懷顏燃燒吞沒。

也許這件嫁衣,便是宋懷顏悲劇的開始。

穿着它,她嫁作皇家婦,被許一雙人,踏入後宮幽幽門,漸得失寵日,從此凄涼生。

裙擺上象征吉祥如意、百年好合的圖紋,只保了她七年的幸福安穩,卻讓她後半輩子都在痛苦裏掙紮,在傷心中沉淪。

而如今這把火,也焚燒着趙晟倫心中的城。

趙晟倫望着這樣的宋懷顏,心裏莫名緊了起來,只覺得呼吸一窒,一股子傷心如浪潮般湧了上來,沖得他鼻頭微酸。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顏兒……”

聞聲,女子的手頓了頓,一滴墨珠在白紙上渲染開來,如逐漸爬上她臉上的溫暖笑意。

柯清怡穩了穩心緒,這才敢擡起頭來,看向門口站着的趙晟倫,眼底醞釀着今日第一出也是最盛大的一場戲。

她的眉目間不見憂愁,而滿是似水柔情,春日融融,帶着青澀的天真爛漫。

看得來趙晟倫又是一愣,看以為是做夢看到了少女時的宋懷顏。

柯清怡将筆擱在筆托上,親昵地朝趙晟倫道:“殿下,你回來了。”

這個稱呼,正是趙晟倫還是皇子時,宋懷顏對他的叫法。

趙晟倫內心一顫,沉默了好幾秒才啞聲答道:“朕……我回來了。”

太醫曾說過,這瘋也有好幾種瘋法,有的人瘋就是癡呆不語,有的人瘋就會狂暴抓人,而有的人瘋則是為過去所束縛,瘋的時候記憶往回走,心智都回到了從前。

所以說,懷顏,你是被過去所困住了嗎?

趙晟倫望着柯清怡臉上的笑容和那紅得晃眼的嫁衣,只覺得心裏烈火燎原,燒得焦土一片,火辣辣地疼痛。

但他還是強裝鎮定,腳步平穩地從滿地白紙上踏過,繞到柯清怡身邊,低聲問道:“顏兒,你在做什麽?”

柯清怡似乎有些苦惱般皺起了眉:“我在練字,可是不知道怎麽的,今天就是寫不了往日寫慣了的小楷,非想要學寫草書,可是寫得不倫不類,一句好好的話都讓我給寫毀了。”

宋懷顏心思缜密細膩,寫起簪花小楷來一筆一劃,秀氣工整,最是适合不過。

但她如今卻想草書,肆意書寫,似是要發洩心裏不知從何而來的郁悶。

趙晟倫的目光上移,看到柯清怡寫的字時,心頭大震,半晌說不出話來。

柯清怡卻笑吟吟地看向他,帶着幾分羞澀:“殿下,你看,這是你前些日子寫給我的,可我怎麽都寫不好看,你可不能罰我呀,我都主動向你認錯了。”

說罷,她還俏皮地朝身邊那人吐了吐舌頭。

——這裏以前挂着的是朕還是皇子時寫給顏兒的字,數年未變,但如今卻被換下了。

——皇上寫的是什麽?

——朕竟然給忘了。

趙晟倫愣在那裏,記憶如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

原來……原來是這一句話……

他怎麽會……怎麽會就這麽忘了呢……

“一瓢水飲一生,一雙人共白頭。”他将這句話念了出來,聲音卻忍不住地顫抖。

柯清怡擔憂地問道:“殿下,你怎麽了?身體不适嗎?”

趙晟倫對上柯清怡的眼睛,那般澄澈,如鏡般映出他略顯慌亂的神态。

是了,他曾無數次許諾過眼前人,一生一代一雙人,白首不相離,今生共度,非她莫屬。

最開始說出這些話誠然是發自肺腑,可是到最後,漸漸就不那麽真心實意了。

更多的是挂在口頭的甜言蜜語罷了,說過即忘。

他可是皇家子嗣,怎麽可能只有宋懷顏一個女人?

然而說者無意,聽者卻上了心,把這些情話當做誓言一般,信得來不能再信。

最後只有徒自傷心。

宋懷顏未瘋之前,趙晟倫是知道她在練字的,因為這宮裏到處都有他的人。

有人來向他彙報時,他還一笑置之,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甚至連宋懷顏整天關在書房裏寫的是什麽東西,他都沒興趣聽下去。

有更多事情比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重要得多,更值得他去關心。

他的心思,不知從何時開始,留給宋懷顏的,就只有很小很小的地方了。

明明曾經是他的心尖上的珍寶,後來卻成為可有可無的舊物。

真是諷刺,宋懷顏把趙晟倫看成天,視作生命,但在趙晟倫的心裏,她不過只占據了半口井,另半口還全是回憶。

但是,這一口井如今破碎了,噴湧而出的記憶蔓延在他的整顆心髒,冰涼得讓他直打顫!

這之後的很多個夜晚,趙晟倫一次又一次地從屬于過去的夢境中醒來,悵然所失,不知所措,心底殘留的是一地亂麻,糾得他生疼。

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困在了記憶的牢籠裏,插翅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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