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宋懷顏與泊銘
又是一年春。
先皇廣武帝趙晟倫駕崩後,女帝葉绮遙是年末正式登基,改名葉禮,琅國江山從此換了姓氏,不再是趙家的了。葉禮繼位後,提倡農商皆本,輕徭薄賦,緩解農商官矛盾,又興修水利,改革科舉,實施一系列的政策,史稱葉帝新政。
新政推行得當,效果顯著,不過半年時間,琅國的經濟飛速發展,老百姓安居樂業,官民和睦,全國上下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
關于廣武帝的駕崩,民間衆說紛纭,有的說廣武帝是病死,也有版本說是葉禮逼宮弑君,更有人猜測是宋皇後自刎之前謀殺親夫。
是的,根據歷史記載,廣武帝趙晟倫去世當日,在廣武帝的病榻前也發現了皇後宋懷顏的屍體,疑似殉情而亡。
說書人有說書人的故事,老百姓有老百姓的猜測。
宋懷顏也有她自己的日子。
江南水鄉,某一小鎮。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書堂傳來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單純而清脆,像是山谷間的春風一般。孩子們念着老成的詩經,倒是專心致志,抑揚頓挫,還帶有感情起伏,可愛之極。
宋懷顏穿着一身素白色的布裙,輕挽發髻,手中拿着課本,一邊聽着學生們背誦,一邊在教室裏巡視走動。
等孩子們背到第三段內容時,她走到一個小胖墩旁邊,從身後用戒尺輕輕拍了拍他悄悄往上翻的右手掌,只見上面打了小抄。宋懷顏的語氣稍帶嚴厲:“小胖,昨晚又貪耍去了,沒有認真溫書?”
孩子們背完了,見王小胖被給抓住了,都在旁邊幸災樂禍,只聽有個男孩子笑道:“先生!小胖昨晚還來找我去偷瓜來着!”
一會兒又聽有個女孩告狀道:“先生!昨天我看到小胖在田裏捉小蟲耍!”
“就是就是!小胖可過分了!抓到了還拿來吓我和小婷!”
“先生,你說過的,男孩子不能欺負女孩子,你看小胖又沒溫書又幹壞事,你可得好好罰罰他!”
“對,先生!你得罰他!”
在夥伴們的“聲讨”下,小胖墩的臉漲得通紅,他“嚯”地起身,像個小霸王一樣指向最先起哄的那個男孩子道:“劉小二!你還敢說!最後你還不是屁颠屁颠跟着我去了!”
“小胖!”宋懷顏皺着眉,“我平時是怎麽教的你們?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你不但不認錯,還拉別人下水,看來你今天得好好反思反思,放學的時候我要好好跟王嬸談一談你的學習情況。”
一聽要被找家長,小胖墩頓時焉兒巴了,他哭喪着臉:“先生,你可別跟我娘說,不然她要罰我不吃飯!”
宋懷顏道:“行,但你要抄二十遍詩,明天我要聽你背。”
小胖委屈道:“啊,二十遍啊……”
宋懷顏笑道:“怎麽,嫌少呀?那就再多抄十遍吧。”
“別別別!”小胖墩吓壞了,“先生,就二十遍吧!不多不少剛剛好,和我家養的雞鴨一樣數目,好記。”
聽到王小胖的話,在座的孩子們都哄堂大笑起來,就連宋懷顏也忍俊不禁。
半年前離開皇宮後,她跟着紅燭回到了紅燭的老家,江南的一個鄉村小鎮。
紅燭家裏只有她一個哥哥和嫂子,父母早些時候都去世了。她對她兄嫂以及村子裏的其他人稱宋懷顏是她在宮裏當差時的姐妹,地位要高她一些,知書達理,出宮後無家可歸。
宋懷顏在離開京城前得到了一筆不菲的盤纏,來自葉绮遙。到達江南後,她身上的銀兩還剩下很多,就在村裏買了一座宅子,又修了一個書堂,由她當老師。
村裏人一聽教書的女先生是宮裏的人,收費又很白菜價,所以都争先恐後地把孩子送過來讀書,想讓自己的兒女也跟着開開眼。
“先生!那個‘君子’又來了!”坐在窗外的劉小二忽然喊了起來,把孩子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宋懷顏抿了抿嘴,擡眼望去,只見書堂外的柳樹下站着一個身材颀長的男子,白衣翩翩,面如冠玉,俊秀儒雅,正朝她這邊微笑。
四目相對,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染上兩朵紅雲,趕忙把頭偏了過去。
小胖墩新奇地看着宋懷顏臉紅的樣子,叫起來:“哇!先生臉紅了!先生臉紅了!”
他這麽一說,書堂裏的其他男孩子也跟着起哄。
宋懷顏氣笑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對一個女孩子道:“小婷,帶着大家再背會兒詩,我先出去一下。”
名叫小婷的女生乖巧地回答:“好,先生!”
可誰料宋懷顏剛走到江泊銘的面前,身後就又傳來了書堂整齊的讀書聲,念的卻不再是之前的那首。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聽到孩子們讀的內容,宋懷顏一個跄踉,險些平地摔跤。
——好在有江泊銘伸手扶住了她。
“怎麽這麽不小心?”江泊銘眼波如春水,唇角笑意融融,正盯着她看。
宋懷顏發窘道:“我……”
“哇先生跌進了‘君子’的懷裏呢!”
“先生先生!你就是窈窕淑女吧”
“哇——”
聽到身後響起的孩子們的起哄聲,宋懷顏臉都紅到耳根子裏了,她急忙想要掙開江泊銘的手,可奈何怎麽弄就是甩不開,江泊銘緊緊地抓着她不放手。
她氣惱地擡頭瞪向江泊銘,沒想到對方正無比淡定從容地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愈發明顯。
宋懷顏避開與江泊銘的直接對視,道:“你……你還不趕快把手放開?”
江泊銘笑着問道:“他們為什麽叫我‘君子’?”
宋懷顏解釋道:“上次教他們的詩裏正好有‘君子之風’這個詞,剛說完意思,你就來了,他們覺得你挺貼合他們心裏君子的形象的,之後就一直用這個代稱你。小孩子不懂事,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江泊銘挑眉道:“那先生你覺得在下符合嗎?”
宋懷顏道:“你再不放手,別說君子了,我可要喊你登徒子了!”
江泊銘這才松開她,笑眯眯地對書堂裏探出腦袋來看戲的學生們,朗聲道:“上次忘了介紹了,在下江銘,是你們宋顏老師的愛慕者,以後喚我江先生就可以了。”
八卦的孩子們炸開了鍋,七嘴八舌起來。
“江先生你也是宮裏的人嗎?”
“江先生也來教我們念書吧!這樣可以天天和宋先生在一起了!”
“先生!你就接受了江先生吧!”
“是啊是啊,先生,紅燭姐姐都嫁人了,你也該嫁了!”
這群熊孩子們!
宋懷顏羞得來都要暈過去了,對江泊銘嗔道:“看吧,都怪你把孩子們逗起來鬧!這下說都說不清了!”
江泊銘笑道:“說不清什麽?我本來就是你的愛慕者啊。”
不想讓孩子們聽到,于是宋懷顏低聲道:“丞相大人,你以後還是不要老來找我了。我想安安靜靜地過平常老百姓的日子。”
她已經不想再接觸到與皇宮的一切了,包括人。
她現在過得很好,化名作宋顏,這裏除了紅燭外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也沒有人會将她當做特殊的人來對待。
每天教孩子們讀書寫字,日子過得很是惬意。
她已經夠知足了。
“好啊。”江泊銘倒是爽快得出人意料,“我們一起安安靜靜地過平常老百姓的生活吧。”
宋懷顏蹙眉,看着他道:“你什麽意思?”
江泊銘語氣輕快道:“我這個月向皇上辭官了,皇上同意了。”
宋懷顏訝然:“你說什麽……葉绮……皇上竟然還應了你的辭呈?”
江泊銘笑道:“現在她步上正軌,已經不那麽需要我了。我跟她說我要來找你,她就準了。”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皇上她也很是記挂着你,托我代她問聲好。”
江泊銘這一走,葉绮遙身邊又少了個能說真心話的人了。
随着時間的推移,她身邊可全身心信任的人會越來越少,直到沒有。
總會有一天,她的身邊會充斥陰謀與算計,生活裏到處都是虛假的人心。
她會變得無堅不摧,卻也會變得孤獨疲憊。
這就是她所選擇的道路,她無怨無悔,也不得怨悔。
帝王的寶座,從來都是荊棘叢生的地方。
美好的江山,只有付出代價才能擁有。
宋懷顏從那森嚴的皇宮裏逃了出來,葉绮遙卻将自己捆綁在了高大的宮牆之內。
沉默了一陣,宋懷顏開口道:“我不值得你為我這麽做,我嫁過人、掉過孩子,已經不年輕了。只要你開口,哪怕是京城現在的第一美人或是才女,都會争着嫁給你的。”
江泊銘看着她,緩緩道:“可我不喜歡她們,我只喜歡你。我不介意你的過去,你就是你啊。”
懷顏,我只喜歡你。
曾經有個人,也對她說過這句話,結果最後還是背信棄義,忘得一幹二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她實在是不敢相信所謂的一心一意了。
似是料到宋懷顏心中所想,江泊銘耐心道:“懷顏,我在京城無妻無妾,身家清白,我的心裏始終只有你一個,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鄰居了,住你家對門。我們一起教書,一起過隐姓埋名的生活,冬天時一起包餃子,春天時一起釀春酒,夏天時一起賞荷花,秋天時一起掃落葉。時間總會證明一切,我會一直陪着你,等着你。”
春夏秋冬,在他的言語裏都是平平淡淡,卻充滿着美好與真誠,深情款款。
他所描繪的未來實在是太溫暖,使得宋懷顏忍不住心生向往起來。
記得柯清怡曾不止一次地在心裏暗示她,江泊銘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好二郎。
——給江泊銘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吧。
耳畔回響起柯清怡臨走前的話語,那個無良的作者,在看到她想要飲毒自盡的時候淚流滿面地一句又一句地勸着她。
這些話,她并不是沒有放在心上。
與之相反,她将這一字一句,都珍藏在心裏。
宋懷顏最後沉聲道:“好,那明天開始你和我一起教孩子們念書吧。”
她終于是鼓起了勇氣。
畏畏縮縮的,只會是讓幸福從指間流失,枉費柯清怡一番好心,辜負江泊銘的一片情義。
人生只有一次,既然她都摔倒過一次,那何必畏懼再摔第二次?
況且,江泊銘還不一定會讓她再次摔倒呢。
江泊銘一怔,雖是臉上笑容如常,但語氣卻不免激動了些:“好、好,我從京城帶了書過來,今晚就看一看可以教什麽。”
宋懷顏不由覺得好笑:“丞相大人來教書,自然是信手拈來,難不成還緊張不成?”
江泊銘深深地注視着他:“在你面前,我當然緊張。”
宋懷顏看着他認真的神情,臉上又是一通緋紅。
江泊銘輕笑兩聲,而後沖書堂裏的孩子們道:“從明天開始,在下也是你們的先生了,還請各位小弟子們多多包容。”
書堂裏頓時鬧開一片興奮的聲音。
此時天高地礦,微風徐徐,空氣中隐約彌漫着花香。
時間尚好,歲月且長。
幸與君逢,不負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