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舊愛女配萌萌噠(十四)
葉绮遙沒有讓柯清怡等到冬天。
四月剛過,皇宮那邊就傳來趙晟倫龍體抱恙的消息,等到了五月底,就據說葉绮遙在趙晟倫的授意下開始代理朝|政,丞相江泊銘一旁輔政。
女子為政,雖不是開琅國先河,卻也是少見的,再加上葉绮遙又非皇後,朝中自然有不少大臣對她主政頗有微詞。但好在葉绮遙機智能幹,先後解決了西南水利和西北民|生問題,果敢明智,盡顯決策才幹,再加上有江泊銘和黃将軍助力、葉绮遙之前又做足了前期工作,很快那些不利的聲音就被壓了下去。
九月中旬,葉绮遙派人接柯清怡回宮。
來者不再是趙晟倫身邊的李公公,而是楚華宮的人,表面說是趙晟倫病得厲害,希望柯清怡能後回宮,但柯清怡心裏明白,來接她回宮恐怕并不是趙晟倫的意思,他此時卧病在床自身難保,哪還會想到她?
這只不過是葉绮遙用來掩飾的借口而已,是她給柯清怡的信號。
——萬事俱備,只等趙晟倫咽氣了。
柯清怡這次回宮,身邊只帶了紅燭一個丫鬟。
日夜兼程趕回京城,也用了兩日。馬車進宮門時,柯清怡撩開窗簾,看着久違的高臺樓閣和朱牆碧瓦,氣勢恢宏,肅穆依舊。
只是快要易了主。
趙晟倫躺在乾日殿,門外把守森嚴,都是黃将軍的人。
說是卧病,不如說是被軟禁了。
柯清怡一步一步走上臺階,讓紅燭留在下面等着。葉绮遙的心腹太監早已在門口恭候多時,看到柯清怡過來了,趕忙迎了上去:“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起來吧。”柯清怡平靜道,“皇上情況如何?”
“皇上頑疾纏身,病了許久了。”
說着,那太監将手中提着的木食盒遞給柯清怡,低聲道:“娘娘還是親自進去看一看吧。”
她一年前讓葉绮遙準備的東西,當真妥當了,提在手裏沉甸甸的。
侍衛替柯清怡将門給打開,她提着食盒邁進門檻,身後有人為她将門關上。
滿屋都飄着藥香,沒有宮女太監,光線昏暗,唯有一室冷清。
她慢慢地走到趙晟倫就寝的地方,每邁一步,柯清怡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一拍,提着東西的手也微微發顫。
在這裏待了兩年,她終于是走到了這一步。
激動、欣喜、興奮、緊張、不安……甚至還有恐懼。
這将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病榻之上,曾經意氣風發的真龍天子氣息虛弱,從木窗镂空處投進來的光線撒在他的床被上,可在光束中見到塵埃飄緩。
趙晟倫身邊終于沒了紙醉金迷、喧嘩豔麗,如他所願,日日清靜平淡,永伴于他。
壯美河山、金銀寶座、無雙美人……都像是前塵的一個夢。
離他越來越遙遠。
柯清怡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澀。
原來內心裏的宋懷顏也還未灰心至看到趙晟倫的狼狽模樣仍不會動容。
似乎聽到腳步聲,床上那人動了動,有氣無力地喚了聲:“遙兒?”
柯清怡心下冷然,剛生起的憐憫之心被這句話打得來支離破碎。
趙晟倫當真是執迷不悟!純屬活該!
她淡然開口道:“皇上,臣妾不是楚妃。”
趙晟倫驚訝地撐着坐了起來,用手撩開床簾,往日英俊的面龐此時蒼白消瘦,他愣愣地看着柯清怡,半晌才說出話來:“顏兒……”
語氣中竟似乎帶着哽咽。
柯清怡把東西放在案幾上,然後才默默地走過去為趙晟倫将床簾束好。
趙晟倫癡癡地望着她,像是要把對方的每一個舉動都烙在眼裏一般,他的眼神很是複雜,但眼底的眷戀卻是無加掩飾的。
他的懷顏,當真回來了,此時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有太多思念想要傾訴,但現在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想告訴她,自她走了後,他寝食難安,再亮眼的風景也成了灰白。
他想告訴她,他幾乎每天都會做夢,夢到只屬于他們的過去,真是令人懷念的美好時光。
他想告訴她,他真的很想念她,想她搬回宮來住。
他有好多話要問她,身子好點了嗎,朝城天氣好嗎,行宮住得還習慣嗎,吃的用的可有緊着的時候嗎?
還有……
你也會想朕嗎?
但趙晟倫終究沒有說,而是對柯清怡道:“扶朕到軟榻上吧,朕想坐着跟你說說話。”
這樣躺着,實在是狼狽。
他不想讓宋懷顏看見他脆弱的模樣。
宋懷顏心中的他,應該是高大威武、英俊潇灑的,而不是病恹恹的藥罐子,整天窩在不見青天正日的屋子裏要死不活。
柯清怡沉默着将他攙下了床,扶到軟榻上坐下,自己在案幾另一頭坐着。
她看着趙晟倫的模樣,心想葉绮遙果然是狠心,這昔日威風凜凜的男人此時竟真的是只差一口氣了,皮膚蒼白,眼睛深陷,命不久矣。
不知道還經不經得住她最後的折磨。
趙晟倫貪婪地看着她,問:“顏兒,你怎麽回來了?”
其實他的內心是矛盾的,一方面盼望着宋懷顏回宮重返他的身邊,一方面又希望宋懷顏不要回來了。
他雖是不會看人,但也不是瞎了,還是猜出了葉绮遙準備幹什麽,也知道如今自己是淪為了階下囚。
早些時候他會發怒,會反抗,會想法設法逃出去,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他愈發有心無力。
而今時今日,他連那份心都要沒了。
葉绮遙于他,是深入骨髓的毒|藥,他愛得來為之沉淪,就算是現在也戒不掉。
他不得不認命,栽在葉绮遙手上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事到如今,他仍然幻想葉绮遙對他尚存一絲情分,只是軟禁着他,不至于索了他的命。
可是宋懷顏不一樣,她是他的結發妻,是葉绮遙立足的最大的敵人。
趙晟倫擔心宋懷顏這次是被葉绮遙給強迫回來的,害怕葉绮遙之後對宋懷顏不利。
他有今日,全是他自食惡果。
但宋懷顏什麽錯都沒有,如若僅僅是因為他的原因而受葉绮遙加害的話,那他真的是痛心疾首,身上背負的愧疚的荊棘瘋長,刺穿他的骨肉,他的心頭一片血肉模糊。
尚不說他對宋懷顏的不好傷了她的心。
沒想到到頭來,連他過去對她的好,都會要了她的命!
無論如何,他都是虧欠宋懷顏的,一顆心,一條命,至死都還不清。
他徑自地在愧疚與憂心中沉溺,柯清怡慢慢地打開食盒,只見裏面放着一壺酒和三瓶罐塞不同的藥,壓在最底層的單子上寫着酒和每瓶藥裏放着的東西。
她先把酒擺上桌,為自己和趙晟倫分別倒了兩杯,場景仿佛當初她離宮前一晚。
“皇上,這是臣妾在朝城自己試着釀着的酒。回來也不知道給皇上帶點什麽,就帶了些回來。”
柯清怡舉着杯,望着趙晟倫道:“去年相別,皇上與臣妾各喝一杯,今日對飲,就當是慶祝重逢。”
第一次,洞房花燭夜,交杯酒結連理生。
第二次,幽幽深宮院,餞別酒告故人辭。
第三次……
權當我送你最後一程,從此恩怨勿尋,往事無念,一切如煙。
趙晟倫見柯清怡一飲而盡,遲疑了片刻,也仰頭将這杯酒喝下。
味道清甜,唇齒留香。
然而沒過多久,他就感覺體內似乎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爬,融入他的血液,使得他渾身都麻痹了,四肢動彈不得。
趙晟倫震驚地看向柯清怡,難以置信得連聲音都擡高了:“你竟然下了毒?!”
柯清怡冷冷地看着他:“這酒裏沒毒,只是皇上體內有毒,和這酒裏的某一成分發生了反應,這才使皇上有渾身麻痹之感。”
否則她怎麽會喝了後沒事?
趙晟倫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嘴唇抖了抖,一時不知道是該質疑她還是該驚訝自己原先是中了毒的。
柯清怡嗤笑道:“原來皇上還不知道自己長期服|毒?”
長期……服|毒?
柯清怡看着愣住了的趙晟倫,神情諷刺:“啧啧,也不知道是楚妃下毒手段高明,還是皇上色迷心竅,糊塗到了這種地步。不然皇上以為,自個兒是怎麽病了?這毒可是從今年吃到了去年,病入膏肓也不稀奇。”
趙晟倫心頭大震!
他想過後來病情加重可能是葉绮遙所為,但從未想到這病一開始就是葉绮遙下毒所致!
楚妃!葉绮遙!
昔日捧在手心的花,小心呵護着,萬沒想到長出的卻是刀|鋒利斧!
他竟然把一只虎狼養在枕邊!
許是怒火攻心,又或是傷心欲絕,趙晟倫頓感撕心裂肺之痛,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好像若不這樣就會窒息而亡一般。
而柯清怡在一旁滿意地欣賞着他痛苦的神色,只覺得好不痛快!
這酒只能使他動彈不得,但要不了命。
如果讓他這麽痛快地去了,那柯清怡這一年來豈不是白等了。
她起身為趙晟倫又斟了一杯酒,然後從食盒中拿出藍色瓶塞的藥罐,往酒裏倒了幾滴,混勻之後,她拿着酒杯走到了趙晟倫,想要喂他喝下。
趙晟倫緊閉着嘴巴死活不喝,但他此時已是砧上魚肉,反抗是絲毫沒有作用的。
第二杯酒他終究也是喝下了。
“咳、咳……”趙晟倫劇烈地咳嗽起來,只覺得喉嚨間似乎有把火在烈烈燃燒,“你……”
他說不出話來了,只能發出一聲聲嘶聲,像是地府的厲鬼。
為什麽……為什麽!
宋懷顏!你怎麽舍得這麽對朕!你怎麽能夠這麽對我!
趙晟倫目眦欲裂,眼睛布滿血絲,他看向柯清怡,滿眼都是不解與絕望。
要不是身體不能動,恐怕他早就撲上去掐住柯清怡的脖子了。
柯清怡的手在抖。
但她仍強作鎮定道:“這是苗疆的毒|藥,名叫‘寂然’,雖不致死,但是能使人發不了聲說不出話。這藥是臣妾向楚妃要的,楚妃也慷慨地替臣妾尋了來。”
不僅僅是你心疼的人不要你好受,你心愛的人也為折磨你而添柴加火。
趙晟倫,你以為沒了宋懷顏你能有葉绮遙,沒了葉绮遙你還有宋懷顏?
憑什麽說好了一世一雙人,宋懷顏只有你一個選擇,你卻左擁右抱,貪得無厭!
人心肉做,休做兩全其美的癡夢!
我要一擊雙打,讓你知道什麽是痛!
柯清怡緩緩道:“臣妾忘了說,第一杯酒是慶祝重逢,而剛才那一杯酒則是臣妾敬皇上的那句‘一瓢水飲一生,一雙人共白頭’,真是世上最悅耳的情話,最誘人的謊言。”
趙晟倫望着她,竟然心生幾分恐懼。
如果說葉绮遙是最甜蜜的毒藥,那宋懷顏就是今生最令他害怕的美夢!
說着,柯清怡又倒了第三杯酒,一邊道:“這第三杯酒,則是臣妾敬皇上當年那句‘此生非禮部宋家小姐不娶’。一字一句,今日依稀回蕩在臣妾耳邊。皇上的深情與執着,是臣妾永遠都不敢忘記的。”
趙晟倫顫抖地看着她混入另一個瓶罐的藥水,然後把酒喂到他的嘴邊。
他無力反抗。
只聽柯清怡的聲音溫柔如初:“皇上,這是‘夜留人’,等一會兒你就看不到東西了,所以你最後看臣妾一眼吧。”
她要趙晟倫在人間最後一眼,印的是宋懷顏的模樣。
趙晟倫擡眼,映入眼簾的是宋懷顏清秀依舊的臉,素淨淡雅,煞是好看。
氣色确實比在宮裏的時候好了很多,臉頰白裏透粉,嘴唇也有了血色。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對方上挑的鳳眼上,似乎仍然溫情脈脈,但眼底卻是飄雪飛霜,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再然後,黑暗席卷而來,他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了。
失去視力的趙晟倫很是驚慌,想要吶喊卻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四肢雖是麻痹了,但這下整個身子都劇烈搖晃起來,從軟榻上摔了下來,在地上掙紮着,看起來猶如瘋了一樣。
忽然之間手不能擡、話不能說、目不能視,這對趙晟倫來說無疑是殘忍且驚恐的。
然而最令他崩潰的,莫過于這些痛苦折磨,都是宋懷顏親手施加給他的!
他的皇後!他的結發妻子!他最信賴的枕邊人!
柯清怡默然地站在旁邊,看着這樣失态的趙晟倫,心裏還是有些害怕。
其實無論是“寂然”還是“夜留人”,都只是暫時效用而已,半日後,聲音和視覺都會恢複過來。
但是趙晟倫沒命活到半日後了。
她等趙晟倫安靜下來後,才低頭看着趙晟倫,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再加一杯酒讓你耳朵也聾了嗎?”
趙晟倫當然不可能回應她,他已經身心俱疲。
“奪你言語,是懲你甜言蜜語,謊話連篇;取你視野,是罰你嚴重漸漸沒了我,轉而深情望向他人。”
今日你所承受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
既然你能做到絕情冷漠地砍掉宋懷顏的腦袋,那宋懷顏又為何不能狠下心來要你不得好死?
“留你一雙耳朵,是因為我實在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柯清怡拿出最後一瓶藥,火紅色的塞布,致命的鸩毒。
這是她給趙晟倫準備的最後一杯酒。
“但是現在發現,我想對你說的話只有那麽一句。世上最愛你之人是宋懷顏,而最恨你之人亦是宋懷顏。”
聽到這句話,趙晟倫像是震了震,但卻已同死屍沒有兩樣。
柯清怡蹲下身來,一手托住趙晟倫的後腦勺,一手将兌了鸩毒的酒杯湊到他唇前,語氣溫柔如道着晚安:“皇上,一路走好,只願之後生生世世都不再相見。”
記得下一世懂得信守承諾,學會看人。
鸩毒的毒性厲害之極,沒過多久,趙晟倫就得到了解脫。
柯清怡靜坐在榻上,只覺得兩腿都在發軟。
她的耳畔回想起最初宋懷顏的原話:
“柯清怡,你替我重活一世,我不要你争搶什麽,只希望你能用我的手殺死趙晟倫,讓他飽受折磨而死,然後……”
宋懷顏,難道你還在堅持着那個“然後”嗎?!
柯清怡的右手不受她控制地顫抖着伸向那瓶致命的毒藥,把藥罐拿了起來。
随後她的左手按住了右手。
柯清怡正在和宋懷顏争奪身體的主導權。
她要阻止宋懷顏!
“然後,我也要随他而去,做鬼也要纏着他不安生。”
宋懷顏!你不要傻了!
且不說人死後會不會變成鬼,你何必為了一個死人而放棄自己的未來!
我知道你恨得厲害,但是趙晟倫現在已經死了,你沒有必要再恨下去了!
縱使被左手按着,但右手還是艱難地擡起,舉到了柯清怡的嘴邊。
柯清怡咬緊牙關,急得來眼淚水都要出來了,內心不停地朝着宋懷顏喊話。
世界那麽大,人生那麽長,你何必為了一個七年,而放棄其他的幾十年?
按住右手的左手松了開來,柯清怡的靈魂漸漸脫離宋懷顏的軀體。
但她還是不停地喚着宋懷顏,希望她能回心轉意。
可是眼看那毒藥離宋懷顏的嘴越來越近……
宋懷顏!不要做傻事!你要是飲毒自盡了,什麽好處都沒有!
你難道也要做個負心人嗎!江泊銘可是等了你八年啊!
你倒好,可以讓我替你殺死趙晟倫報仇,可江泊銘怎麽辦,他能毒死誰出氣?!
莫不是你要為了一個傷你心的人,再去傷別人的心?
柯清怡望向宋懷顏的視線都被淚水模糊了,聲音都變了調。
兩個時辰後,乾日殿的門從裏面被打開了。
在外面等得來腿都要酸了的太監趕忙迎上去:“皇後娘娘怎麽臉色如此難看,莫不是沒成功?”
宋懷顏愣愣地看了眼屋外的藍天白雲,直到那太監第二次叫她她才回過神來。她的聲音帶着哽咽的沙啞,但語氣卻是出奇的平靜:“皇帝駕崩了,你去告訴楚妃,本宮心願達成,要走了。”
她要去過自己的日子了。
取下鳳冠,脫下華袍,走出皇宮,離開京城,漫随天外雲卷雲舒,坐看庭前花開花落。
柯清怡說得對,她解放了,而不是該結束了。
屬于她宋懷顏的新人生,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