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天正是趕集,人很多,排在一起,像一條巨龍,隊伍裏人們穿着各式衣服,紅的,黃的,灰的,藍的,黑的,讓人眼花缭亂。吳鴻戾在這夾擊的色彩之中,套着一件灰大衣,十分不顯眼。按理說這種隊伍,父親找女兒,朋友找朋友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吳鴻戾排在其中,也應當遵守這個定理。但他抱着他的那本詩集,一動不動,一眼望過去,他自己不知道,有好多人卻就那麽湊巧地望到了他。許多人回頭,喃喃說話,打量他,又瞄準隊伍最前頭。吳鴻戾起先不明白為什麽,他站在隊伍中間,前後是人,他什麽也看不見,于是只能權當他人愛他。等隊伍嗫嚅前行,事實的槍眼才對準了他,他一擡頭,看見另一個孤苦的受難者。

鳳仙兒穿着白衣服,站在人群前,賣肉的旁邊,拿着一袋肉,左顧右盼地等他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的夥伴,戲院輪流購買食物,這一次輪到他,僅此而已,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他仍然被瞄準,只因某條可有可無的罪證。人群見吳鴻戾已找到根源,私語更加大聲,他們偵探本性又流瀉出來,人人争讀故事,看他的真情流露。但吳鴻戾沒有給這個機會,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看了一眼鳳仙兒,波瀾不驚,繼續埋頭讀他的詩,數他的錢。人群失望,私語聲小下去。

吳鴻戾就這樣一直到了最前方,人群在身後,一片朦胧。肉匠把刀插在板上,好心問他道:你要哪種肉?

吳鴻戾答道:肉骨頭。原本他想說排骨、五花肉,但此時他突兀地改了主意,說了這一種。肉匠不含糊地為他切起肉,刀起肉落,十分利落。吳鴻戾抱着他的詩集,目不斜視,盯着菜刀。大家不知道為什麽,但猜多半是因為鳳仙兒站在肉匠的旁邊,和吳鴻戾挨得太近。鳳仙兒也把頭埋着,打量着肉匠的菜刀。他的夥伴還沒有來,他只能固執地等着。身後的人喃喃自語,把他們兩個單獨分出來,和天地放在一起,講造化和孽緣。但是吳鴻戾和鳳仙兒是怎麽想的呢?人們不知道,只能說“大概……”。吳鴻戾呢,像是沒有聽到身後人的談話,他緊緊盯着菜刀。那一把菜刀按在桌上,像銀子一般亮,把人印的清清楚楚,這一面印的是吳鴻戾,那一面印的就是鳳仙兒。他們兩個在虛無的世界各自站着,隔得很遠。雪一樣亮的大地埋沒了他們。肉匠的刀咚咚地敲,他們的倒影忽明忽暗,落下去,漲上來,沒有盡頭。吳鴻戾和鳳仙兒出神地看,也沒有盡頭。人聲鼎沸,十分駭人,卻與他們無關。

“咚”的一聲,菜刀這一刀切的狠,殺下去後,只見一塊骨頭駭然落地,骨頭蘸着血,滾入泥巴,由紅變黃。吳鴻戾看的專心,吓了一跳,手一抖,那本莫名其妙的詩集就從手上落下去,掉在地上。這一掉,掉的湊巧,正好掉在了鳳仙兒的面前。吳鴻戾蹲下`身去撿,然而鳳仙兒已先一步蹲下去了,想要幫他拾起來。他們同時從菜刀上下來,随着潮水低頭去,踏在土地上。那本詩集被風一吹,嘩啦啦地,正好翻到了第一百二十三頁。那首詩吳鴻戾常念,鳳仙兒和吳鴻戾隔書隔得近,把标題看的清清楚楚,那上面寫:“我已義無反顧地愛上你。”字不清晰,如果用人的一生比喻,可以說是渾噩。

假如這裏有一座山峰,那一定可以看見它倒下去,而他們兩個确實像兩座山峰,他們初時蹲下去,山峰還沒有倒下去的跡象。但這時,山峰卻倒下了,他們蹲下`身去,沒有怎麽看對方,但唯一的那一眼,看對方的眼神,就像看一滴眼淚。兩個受難者相遇了,他們的話沒有說出口,卻已經互相知曉。屠夫的菜刀放在了板子上,這時雪亮的菜刀,清清楚楚地倒映他們兩個人,那一層大地看似堅固,翻一翻地殼,卻見隔閡像紙一樣薄,原來他們始終站在一塊,那大地也不是大地,不過是月亮光太亮。

人群恍然安靜了下來,先是前排,接着是後排,最後是整個市場,狗也不叫了,肉也不斬了,幾千雙眼睛偵探似地聚焦,滴答、滴答,輕輕地放在菜刀上,悶熱之極。鼎沸的人聲忽地一聲被斬首,提肉的不顧血淋淋的肉汁從袋子裏滴下來,擦眼鏡的将那尾翼般的眼鏡架折斷,坐馬車的懸崖勒馬,狠狠地掐了馬的脖子,讓它無法喘息。山峰之下,昆蟲亂飛。在寂靜之中,只聽得到吳鴻戾的聲音。

謝謝你。他說。鳳仙兒說:你……他沒有說完,就中止了。他的果實剛到舌尖就被壓下去。接着,鳳仙兒又說,我走了,肉買好了。就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只留下吳鴻戾,對着牆壁,菜刀和肉販子,一言不發。旁觀的幾千只眼睛剜着山峰,嗡嗡聲響起來:“我是說……你看……他必然會……。”也正是那時,人們發現事實不盡如此,也許吳鴻戾的生命沒有流動,或是說,吳鴻戾假裝自己的生命流動了,他也自以為自己的生命流動了,但實際那是靜止的,而如今的一下敲擊,卻嘩啦——一聲,使瀑布落崖了。

吳鴻戾對着牆壁好一會兒,像是呆住了。菜販子切好了肉,叫他,他才回神。衆人怕他,卻又想監視他,因此偷偷摸摸。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吳鴻戾誰也不理,他提了肉,就自顧自離開,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衆人覺得不尋常,他們站在黃泥土地裏,試圖猜測——而他在想什麽呢?和什麽有關呢?卻沒有答案。吳鴻戾不知道他人猜測,他回了家,坐在椅子上,站在花園裏,跳到牆壁上,無法安分。他做了這些事後,才想起自己買了肉,于是回到廚房,把肉煮好,倒了開水,做了辣椒盤,有一眼沒一眼地吃肉。他吃完了,把碗洗了,就又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這一天,首長女兒派來的三千只眼睛本來很躁動,昨夜她們聽說了戲院的謠言,因為憤怒長得巨大,塞滿了吳鴻戾的家,她們想要仇視和理論,想要一種類似于愛的争吵和苦楚,但此時吳鴻戾缺少了力氣與她們敵視,也不再脫得光溜溜的,更不擡頭看她們,這反而使她們恐慌,這番就像吳鴻戾在說,現在,我無所謂愛,也無所謂生命。她們擠在一起叽叽喳喳,思考:找只眼睛去和他談判。但她們思考之時,吳鴻戾又出了門去。他花了一個小時去看了河邊的蘆葦,又花了一個小時去觀賞農場,再過一小時後,他又回來了。眼睛們想對他說,她們想好了,來談判吧。但吳鴻戾理也不理她們,他徑直去了廁所,不緊不慢地,悠閑地撒了好長一泡尿。眼睛們清清楚楚地看見,在他的肚皮下,他的膀胱,長出青色的浮萍和蘆葦,浮萍之下,一片綠水。眼睛們慌了,她們覺得有權告訴首長女兒,對她們而言,首長女兒是天上的菩薩。

首長女兒思考了一會兒,打了緊急電話過來問吳鴻戾:你是怎麽了?吳鴻戾拿出在床上的沉默勁對付她,一言不發。他把呼吸一顆顆塞進話筒裏,首長女兒可以聞到一股白鹽的鹹味。接着,吳鴻戾便輕輕地把電話挂了。他想什麽呢?他自己心裏清清楚楚,卻沒有什麽好說。他不緊不慢地又去了廁所一趟,尿了一次,仔仔細細地觀賞了一下自己尿的顏色,像平生頭一回見到一樣。他方便完以後,洗了把臉,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接着拿了紙筆,用拙劣的筆法,寫了好長一封信,不知是給自己的,還是給別人的。首長的女兒又打了電話過來,這次吳鴻戾沒有願望想接,他任意電話鈴聲在房間裏響着,把它當交響樂聽,篤定那總會消散的,但眼睛們不願意,她們讓電話自動接通了,于是首長女兒的聲音在房間裏,又肉麻地響起來。

她說,吳鴻戾,我們談談好吧。只要你改了……她這樣說道。吳鴻戾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放下了他的筆,走了過去,又一次輕輕地挂了電話,像真的就這樣算了。這時,已接近夜晚,月亮糊裏糊塗地出來了。吳鴻戾去換了一身衣服,又館觀觀天象,準備出門了。出門之前,一只眼睛也許預料到了什麽,它把自己鼓的老大,像金剛一樣,眨呀眨,勸他道:你還有機會,但是這也是你為數不多的機會了,你不要再這樣了,轉頭去首長家,道個歉,不再做這種事,和她和好——她就不會說什麽了,你的死刑,也會就這樣算了吧。她像是明白吳鴻戾會做什麽事,特意來勸服他。她的背後也許就是首長女兒本身,她改了主意,十分溫柔,溫柔下藏的卻是憎恨。吳鴻戾搖搖頭,踏出了門。眼睛也不挽留,它無情地說:那麽,明天就是你的死期,就像之前沒有說過任何寬恕的話語一樣。

吳鴻戾一旦出了門,就知道自己去哪兒了,他清楚目的地,因此他走的很快,不敢停歇。他不敢停歇一是因為三千只眼睛,它們在背後怨恨地盯着他,二是他剛邁出門就發現不對勁,而在長樂城的土地上,不對勁的事少有,因為人人熱愛正常。他發現今夜的天空黑蒙蒙的,而平日的天空和這不一樣——平日的天空塗着一層若有若無的紫,很難看,但十分亮。但今夜的黑完全純粹,不帶雜念的黑色,将整條街道,襯的十分肅殺。街裏沒有聲音,只有吳鴻戾邁步時,昆蟲才細微鳴叫。街道上的所有煤油燈、電燈、蠟燭、燈籠全部熄滅,濃霧一般滲人。逛夜市的人也悉數不見,他們似乎全部回了家裏,或者躲進了快要倒塌的牆壁下,将長樂城拱手讓了出去。吳鴻戾不管走過哪處,都只有他,他的影子和他的腳步。

吳鴻戾不知道為什麽,卻又覺得自己隐隐約約地明白一些。他更快步地走着,慢慢地将腳步放快,接着幾乎是跑了起來。他去哪裏呢,他氣喘籲籲地想,攀上了戲院的鐵門,躲過那些尖尖的爪牙,毫不猶豫地朝戲院內部跑去——自然的,今夜戲院也沒有營業,死氣沉沉,原來這裏是文明社會,但今日一看,整個地方一齊變成了叢林。吳鴻戾繼續跑,他知道自己去哪兒了,他又變成馬拉松選手,快快地跑起來,從大門跑到戲廳,從戲廳裏跑到後臺,中途還被一個茶蓋給絆了一腳。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後臺,接着開始數數:一、二、三。一、二、三。他輕聲說話,巴着牆壁慢慢地走着,架勢像念一首詩,但那不過是自言自語。

他輕聲說的是:“鳳仙兒,你跟我走。”

就像回應他似的,他自言自語之間,一陣黃光徐徐飄來,在後臺最後面的保安室裏面走出一個人影——戲院總是輪值當班的,表上寫的清清楚楚。那人正拿着手電筒,穿着一件平常的灰衣服,朝這裏走來。這時,一束分外明亮的月光,從窗口下來了,正好擋在他們之間,将他們籠罩。吳鴻戾把那人看的分明:正是鳳仙兒。

“是你?”鳳仙兒也看到了他,腳步停下了,他睜大了眼,不自覺地說,“你來幹什麽?”

吳鴻戾呆了一下,他平息了一會兒,才魔怔似的,又一次說道:“鳳仙兒——你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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