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鳳仙兒愣住了:“大半夜的——你在說什麽呀?”他說的語氣很慢,不像驚訝,他只是輕輕地問着,卻仿佛早有了答案,他這個問題,只是在問他自己,而不是問吳鴻厲。他被吳鴻厲的出現吓了一跳,卻沒有害怕,也沒有詫異,他鎮定地将自己手上的手電筒移開,不再照吳鴻戾,而是等它自己消逝。
少年說,你到底在說什麽啊?動也不動,像根木頭樁子一樣問道。他并不擔憂,平靜而溫柔地說。就像他早就料到了吳鴻戾會來找他,他自己也早就做好了準備,所以今夜才在這裏,他一出現,他也就出現了。這不是事故,而是一次謀略。就像他真的是在等他,而且不單單只在今夜等他,也許他早就坐在這裏等了,忍受着叢林與眼睛,文明社會和原始的交錯。甚至也許在他們互相打量的頭一個夜晚,他就必然知曉會有這麽一回事發生,如今他只不過是确認。當然,也有可能是在今天,他和吳鴻戾站在肉販子身邊時,福至心靈,某種東西沌沌地流入,在他的心口的位置種上什麽,他埋頭看了,之後便什麽都懂了。總之,不管是哪種情況,他早就明白了,早就明晰一切,此時他無力而緩慢地問着,實則已投降。
吳鴻戾只是堅持着說:“你跟我走。”他這句話,說的安穩、平常,就像頭一次對着鳳仙兒說,“我來幫你把門”。他說這句話,沒什麽新奇之處。他邊這麽說着,邊朝鳳仙兒伸出手來。鳳仙兒注視着吳鴻戾,沒有說話。事實上,他早就記得他了,但他仍然要看着他,朝吳鴻戾的眼睛裏看,看到吳鴻戾的眼睛裏他一路走過的路,看到吳鴻戾肆無忌憚地将恐懼洗的幹幹淨淨,看到吳鴻戾的眼睛裏,也有三千只眼睛,但是此時長樂城的一切都熄滅了,于是眼睛們閉上了,暗夜之中猛追的星星頭次顯露,它們在天空中爆破,是因為終有一夜他們屬于他們自己。鳳仙兒等了許久,如今江東父老終于來了。鳳仙兒想,此時是十面埋伏,他身體裏的虞姬想要沖出來。
他又想,說到身體,吳鴻戾的身體裏,說不定最開始也有一句話,這些話後來飛散,成了一千句話,時間久了,又變回了一句話,到了最後,他只能說出一句,僅僅一句,卻是他全部的思想——“你跟我走。”
鳳仙兒看着他,體內的虞姬代他發話了,他輕聲說:“好吧。”惴惴不安地,卻又堅定地。他把手給了吳鴻戾,他們的手就這樣交疊在一起,掌紋挨着掌紋,拇指挨着拇指,只這麽輕輕地一放,卻像奮力了很久。而吳鴻戾,也只是輕輕地一握,便飛鳥似地拉着鳳仙兒輕快地跑起來,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說,一切本該如此——也許很久以前,他們就該這樣做了,如同兩條河流交彙。
這時河水和河水從戲廳裏翻騰而過,椅子、凳子、戲臺被沖垮,留下陰冷潮濕的沙流,送他們離去。但是,當他們跑過後臺時,一聲倉促的號角在黑夜裏響起來,打破了月光——像是發動戰争的信號,又像一道追捕令被頒布。可吳鴻戾和鳳仙兒此時已顧不得了,他們莽撞地跑進了戲廳,又從戲廳跑到門口,接着使勁地推開了戲院的大門,讓河水沖出來,湮沒身後的一切。而他們自己,又開始拼命地跑着,跑過那些沾滿了狗毛、腳臭、唾液的石地,跑過沒有人煙的,只有馬流浪在牛的獨門獨戶。但不管他們怎麽做,號角的聲音總能趕上來,沖撞他們的腰肢。他們只能更奮力地跑着。
這時分,原本在他們身後通黑的街燈卻依次亮了起來,煤油燈、電燈徐徐升起,在空中拉起巨大的旗幟,那一聲刺耳的號角聲終于消下去。但馬上地,“首長好”的震天響聲又将整個長樂城激活了,只見街燈從一束光變成一道光,再變成全城之光。接着每一道光裏,都有一雙眼睛緩慢地睜開,眼睛幽靜地閃着,和絕不停息腳步的吳鴻戾和鳳仙兒對視。吳鴻戾和鳳仙兒将雙手握緊,他們想,跑吧,盡快跑吧。他們只能一直這樣不要命地跑,直到他們沖出了長樂城,爬上長樂城外的一座平坦的原野。這時,他們再回頭看,只見背後的整個長樂城有預謀似的燈火通天,那一片的黑夜,全被紫色燈光籠罩了了,那裏人聲沸鼎。而所謂的星星,被埋葬在黑夜的屍體之下,就像隐藏在皮膚下的脂肪。
鳳仙兒喘着氣——轉過頭對吳鴻戾說道:“看來今天晚上是他們布局,有心逮捕你,我們跑不遠了,最多跑到原野上,就會被他們抓捕。”他這一刻,心中的某個地方,完全明白了,今夜之所以如此平靜,是因為長樂城的所有人都聯合起來,給吳鴻戾和他設下了一個陰謀,讓他們在黑色的長樂城中找到對方,再在烏江邊殺死他們。他們想要甕中捉鼈,而這一切,只因首長女兒是菩薩,他們全是她的眼線。假如菩薩說要做什麽事,那所有人都得說好,絕沒有不。
鳳仙兒想對吳鴻戾說,你快回去吧,這樣就不用死了。或是俗套地一句,忘了我吧。然而當他轉過頭去,卻看見吳鴻戾朝長樂城望着,表情十分平靜,像對這些都不以為意,接着吳鴻戾轉過頭來,他說,我有話想對你說。這時,長樂城裏開始湧出人馬,離他們五百米之外,在原野之下,一支支燃燒的火把朝這裏移動,一步步靠近,一步步登上原野,在風中咆哮着。而在吳鴻戾身後,月亮又大又圓,大的快駭人了,它灰黑的污漬,塵霧似的表面,能看的清清楚楚,它就像這世界上最大的眼睛,這只眼睛慢慢地睜開,也窺伺着他們,沒有哀嚎,只是盯着吳鴻戾,它迫切地想要看吳鴻戾說出什麽話,然後掉入陷阱,被抓入冷酷的花園。
吳鴻戾卻理也不理那些迫在眉睫的危情,他只是看着鳳仙兒,只因鳳仙兒而緊張。他好像想說話,卻又不知道怎麽同他講。他的話一次次被堵在大壩上,沖散又被凝聚。吳鴻戾輕聲地,急促地,先說了一個“我”,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個“也。”他深呼吸一口氣,終于把那句話說完了,他說的很快,以至于沒怎麽讓人聽清,鳳仙兒睜大了眼看他,于是吳鴻戾又再說了一遍。
“我也想念你。”他說,聲音很小,遠了聽不見,近了如有風,也無法聽見。只有像鳳仙兒和他這麽近,才能将那句話捂住,不讓它被沖走。吳鴻戾又一次說完了,他的話快速而輕聲,像一滴雨水掉在了另一滴眼淚中。他剛說完這句話,眼前的月亮就忽地變大了,徹底變成了一只眼睛,完全睜開,亮的像被太陽照着的雪,将吳鴻戾囚禁在這白光中,要這長樂城的每一個人、每一只動物,都能看到他,聽到那句話。遠處的火把下,承托使命的千軍萬馬洶湧地奔波上來。最前面是首長,身後是整個長樂城——呼嘯聲、熱鬧哄哄的口哨聲、槍聲。
“為了她!”他們喊道。
他們就這樣順順利利地逮捕了吳鴻戾,二日便執行死刑,吳鴻戾将就此告別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