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滄海桑田【1】
附錄一:
媽媽:
我們已在行進中強渡了普魯特河,并于一周前到達溫格內以北國界。敵軍在南布格河的抵抗已經被華西列夫斯基元帥所領導的第三方面軍全線擊潰。現在我們正在向蒂拉斯波爾與敖德薩行進,也許明天或是後天,我就能踏上黑海的沙灘,盡情享受理想中海上落日的壯美了。
一切都好。尤其是過了冬季之後,最難熬的日子就已經結束。諾卡隊長對我很關照,這幾個月總把上面發給他的軍糧軍饷衣服分一部分給我。我覺得即使是戰争年代,溫情這種東西也還未完全銷聲匿跡,而且會一直存在下去。
順便說一句,我的槍法已經很準了。
接下來要面對的是德第六集 團軍和羅馬尼亞第三集團軍,明天大概就會全面交火。我們要解放黑海西北沿岸,奪回尼古拉耶夫港,把那些渣滓驅逐出去!那是我們的土地,一寸都不會留給他們!
您可能會擔心我,但您的兒子已經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為國争光的大人了,所以請盡管放心。何況,如果死神來敲我的門,我也會高高興興地讓他把我帶去陪伴您的。
很抱歉我現在不得不停筆,燈油快耗完了,鉛筆也剩得不多。如果我能活着回來,我會再給您寫信。這封信我會帶在身上,雖然就算它在我死後被發現也無處可寄。
媽媽,請保佑您的兒子,明日他即将遠行。
艾倫·耶格爾
1944.4.13
附錄二:
艾倫·耶格爾研究員:
我們正式通知您,您已入選此次前往格麗絲581c的科學考察團。請于三日之內持此函至利威爾總工程師處注冊身份标識。
我們了解到此前您已經擁有多次乘坐曲率飛船進行太空航行的經驗,因此您可以不必參與出征前的适應訓練。
考察團預定出發時間為:
2417年4月17日下午3:00
具體發射時間将根據天氣微調,請注意接收相關通知。
感謝您為人類的發展與繁榮做出的傑出貢獻!NASA向您致以至高無上的敬意!
P.S:你小子不錯嘛,而且聽說阿明也入選了,好好加油啊!順便,如果你還一頭霧水的話,我是讓·基爾希斯坦。
NASA類地行星考察署
2417.1.02
附錄三:
艾倫:
我讓莎夏在決戰之前再把這個給你。現在我們大概已經相隔幾千公裏了吧。
我只有一點要說: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不要仗着巨人之力就亂來,不要看見海就忘乎所以。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三笠·阿克曼
新歷855年4月17日
ⅠA 【1943.12.16 巴爾塔軍營】
“艾倫·耶格爾訓練兵!”
“……是!”
“告訴我,這是你第幾次連續脫靶!?”
“三……不,四次……”
“總共十發子彈脫靶六發,我看你還是滾回你娘懷裏吃奶吧!反正你這種廢物一上前線就會死個痛快,除了浪費德國佬的子彈屁用都沒有!”
……感覺很奇怪。
明明是被提着頭發,如同牲畜一樣被辱罵着,但是卻不覺得屈辱,也沒有什麽難過可言。他渾渾噩噩地想着。啊,是的,确實太沒用了,為什麽就做不好呢,明明發誓要複仇才對,這樣下去不行的啊。
臉上突然一點潮濕,勉強聚焦目光之後才發現下雪了。
雪團從陰雲叆叇的天空中接連不斷地落下,他拼命眨動眼睛以免雪水滲進去。為什麽不用手擦一下?想到這點他費力地動動手指,沉重的金屬質感阻止了接下來的動作。
啊……原來是還端着槍啊……
隊長還在叫喊着什麽,艾倫繃緊了身體,希望能夠聽清楚那些飄渺不定意義不明的音節。最後還是放棄了,落雪的聲音已經灌了他滿耳,沙沙,沙沙,好像打定主意要把整個世界埋掉一樣,再容不下別的東西。
他突然想起了索斯諾維茨的雪。
也想起母親在爐火邊輕輕吟唱的歌謠:
來自遠方
來自黃昏和清晨
來自十二重天的好風清揚
飄來生命氣息的吹拂
吹在我身上
那只抓着他頭發的手突然放開了。少年感到整個人開始自由落體,瞬間的失重感刺激了士兵天生的反射神經,他用盡全力快速将手中的□□撐向地面,槍托着地那一下槍管蹭破了額頭。白茫茫一片的視野中猛地混進幾縷粘稠的紅,流到他幾乎已經凍僵的臉上,騰起幾絲稀薄的熱量。
他很慶幸自己沒有倒下。
響亮的人聲終于擠開一切傳進了耳朵裏,艾倫·耶格爾奮力将頭擡到可以平視的角度,發現剛才還趾高氣揚訓斥自己的軍官正在身旁站得筆直,向着一邊的另一個人說着什麽。語調是下級對上級的報告式,透着一種幹巴巴的恭敬。
“是的……一切都非常順利,天氣不是什麽問題……是,大家的狀态非常好,我們絕對不會輸給參與冬季攻勢的軍團……”
“那這個小鬼是怎麽回事。”
不是詢問而是命令的語氣,就響在少年耳邊。他徒勞地張了張嘴,沒能擠出一點聲音。
“啊,這是艾倫·耶格爾訓練兵,今天他的訓練做得非常糟糕,我正在對他進行□□……”
“哦?”
饒有興味的一聲,更貼近了一些,音量微弱到耳語,聲線帶着一種與他手下□□相同的金屬質感。
“艾倫·耶格爾……德國人?”
“……從曾祖父那一代起……就搬到了……波蘭……”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一針見血,這是一個大問題,決不能回避的大問題。一種無形的焦慮驅使他零碎吐出幾個字眼。
幾秒的沉默,然後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膝蓋處傳來,艾倫差點一下跪到地上。他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膝蓋遭到了重擊,來自那個“上頭“的人。
同樣的聲音在耳邊平靜地繼續:“給我站起來,訓練兵。既然是在波蘭,好好待在媽媽旁邊不就好了,到這兒來,好玩嗎?”
“不……我已經……”
眼前開始閃出黑白格子,此刻到底是什麽在支撐着他再次将膝蓋緩緩挺直呢?
“把槍端起來,現在。”
又是一下,挨在腹部。
“我……”
好冷。血液已經凍住了,在身體裏面格拉格拉地響。
“你跟那些德國佬的區別在哪裏?別開玩笑了,廢物……把槍端起來,你以為你是為了什麽站在這裏的!?”
“我……我當然是為了……”
閃爍的海。焚屍爐的火。電網。天空。刺刀上滑落的光芒。
“是為了……”
他猛地睜大雙眼,一把提起來福槍,牢牢地架上頸窩瞄準五十米之外的槍靶。一切只發生在瞬間,他的餘光甚至能看到槍托掃過激起的一片雪塵。
“——為了自由!!”
手指扣上扳機——
槍沒有響。
“切。”
利威爾斜視着撲到在雪地中的訓練兵,撇了撇嘴。
“喂,隊長,知道集團軍的最低入伍年齡是多少嗎?”
“十……十八歲。”
“那你認為這小鬼有十八歲?”
“利威爾士兵長,這……”
“你還需要解釋為什麽他只穿了一層單衣,還是說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去感受一下?”
“……非常抱歉!”
“不用對我道歉。從今天起到黑海沿線解放,你每個月的軍饷軍糧和衣服,分這小鬼三分之一。如果下次再遇到他,我會問他你有沒有落實命令。”
ⅠB 【2417.4.18 “自由”號曲率飛船】
“我是利威爾,任總工程師,現在再向你們說明一遍本次任務的基本情況。
“格麗絲581c繞行位于天秤座的紅矮星格麗絲581,距離地球約20.5光年。質量為地球質量的8倍。早在2009年就有觀測結果判斷該行星位于适居帶當中,意味着其上可能有液态水或生物存在。
“最初的發現者認為,格麗絲581c可能被深且巨大的海洋所覆蓋。它是首顆被認真考慮的海洋行星候選,可以推測為逐漸接近恒星的冰凍行星。從現在掌握的情報來看,這個星球的環境與地球相差并不大:引力是地球的兩倍,但目前的二氧化碳層也許還不适合人類呼吸。
“三天後飛船将進入光速航行狀态,然後你們會先後進行冬眠,中途計算機将依照計劃,在必要時喚醒你們中的一個或多個。預計航行時間是20年,我希望你們都已經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了,年輕人。
“科研部的工作是到達格麗絲581c後開展相關的調查、取樣以及可居住性分析,在這之前除了特殊情況,你們已經沒什麽事可做了。也許外界把你們捧為出征深空的英雄,但我奉勸你們,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特別是在我手下做事的時候。
“——我希望你們學會服從。”
“全艦43個人裏面科研部就占27個?好厲害啊!”
“話說回來,大家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應該先自我介紹才對吧!?我先來,我叫莎夏,愛好是吃!請大家多多關照!”
“啊哈哈哈,莎夏,你是生物分部的吧?自覺一點不要把實驗材料吃掉啊!順便,我是康尼,機械部,請多指教!”
“阿妮,機械部。”
“尤彌爾,順帶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女神赫裏斯塔,很可愛吧?我們在生物部。”
“我是托馬斯,天體理論部,以後要大家多關照了!”
“阿明,阿明·阿諾德!我和托馬斯一樣在天體理論部。大家都很厲害呢,今後一起融洽地相處吧!還有,這是我的朋友……”
“艾倫·耶格爾,天體理論部,請多多指教。”
……
ⅠC 【新歷858年 “黑海”附近】
他還記得,誓師大會召開于一切結束前的第七天晚上。
說是誓師大會,其實也只是召集了調查兵團僅存的百名左右的成員,聚集在林間空地上開了一個短會。篝火噼裏啪啦地響着,在每個人臉上抹出化不開的陰影,随後艾爾溫團長走到空地中央,用每個人恰好能聽到的音量說,照這個行進速度,七天之後,我們就能到達黑海。
他的嗓音很疲憊,明明是令人無限鼓舞的消息,此刻聽起來卻有點像一句随處可見的承諾。
一時間沒人說話,艾倫四下張望,下意識地尋找利威爾的臉。這樣歷史性的時刻那個人竟然不在,不管怎樣都覺得有些別扭。
阿明給他的書中附上的一張标有“歐洲”的大幅地圖,後來被艾倫用裁紙刀細致地切下來交給了利威爾,原因是他在偶然之中将其與當下的地圖對比時,竟然在某些部分發現了驚人的相似之處。重合部分被稱為“烏克蘭”,而從古地圖上看,他們一路推進到現在,距離內海“黑海”竟然已近在咫尺。
夢中的海與自己只相隔七天的距離,這讓艾倫的頭腦中充滿了模糊的非現實感。
此時距他加入調查兵團已經整整八年。
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出現又一個接一個死去,見慣了死亡再面對人世離分時他已經能做到如當年的利威爾般波瀾不驚。他以為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之後再沒有什麽東西會讓自己狂喜或絕望。直到今天。
那還未見到的海水潤濕了他幹渴跳動了八年的心髒。
随後艾爾溫宣布了人員的配置情況。已經走到這一步,不可能不考慮後路了,必須要在沿線留下駐守人員,接應回程的先鋒部隊。三笠·阿克曼與阿明·阿諾德都被分配到後方,前者是因為絕佳的經驗與實力,僅僅靠其一人就可以說後方無憂;後者則是因為接下來的突圍對體力要求極高,艾爾溫擔心他跟不上部隊。
艾倫·耶格爾在先鋒陣營,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一晚上艾倫沒有睡着。
他們在淩晨分別。
三笠沒有堅持“我要跟着艾倫”,阿明也沒有再去争取上前線的名額。他們只是簡單地握手,擁抱,用全身力氣去記憶對方的氣味與溫度,再在初升的紅日中目送彼此遠去。
一切都已經被歲月洗去原先的模樣,現在他們知道,愛更多的是心有餘響口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