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憶王孫(1)

容晚初睜開眼的時候,恍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仰面躺在溫暖的錦被裏,淡胭脂色的绫帳密密地垂下來,封閉了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被中香大約是燃得久了,煙氣都變得若有若無,但細膩而旖旎的香依然在空氣中流轉不去,讓她覺得微微有些不适。

牽機入喉的痛楚還停留在她的腦海,她攢了一回力氣,才嘗試着轉了轉頭,卻發覺這動作做起來有些出乎意料的輕松。

她有些意外。

及至試着擡了擡身子,果然也同之前一樣,完全不覺得疼痛、艱難,她毫無障礙地擁着被子坐了起來。

絡子籠着镂金的香球綴在簾鈎上,長長的流蘇拂落下來垂在枕畔,緋色與水青泾渭分明,一團明媚張揚的富貴之氣。

她微微側首,視線一掠而過,落在床頭的小閣子上。

一盆花開百子的清供撞進她眼簾。

容晚初到此終于微微地蹙了蹙眉。

她從入宮即不曾承寵,與升平皇帝雖居一宮之中,竟如兩個陌生人一般。

——到了後來,便連陌生人也不如。

她的宮室之中,也早就撤下了這些小兒女的妝點、紋飾。她身邊的宮人曉得她的忌諱,更不敢拿這些東西出來引她的厭棄。

是誰這樣大膽?

她沉吟的片刻之間,簾外忽而起了一、兩聲低響,宮人柔軟的鞋底與軟毯摩擦的聲響漸行漸近,停在帳外不遠處,開口時聲音也放得輕柔:“娘娘,娘娘。”

容晚初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重疊的簾帷被掀起了一半,就有絲絲縷縷的冷意瀉丨了進來,讓習慣了帳中溫暖的容晚初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成行的宮娥掌着燈,端着盥沐的銅盆和花胰、香膏,悄無聲息地列在落地罩底下。

半挽起來的绫子帳幔底下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小圓臉,來人看見她已經坐起了身,不由得有些驚訝,又有些心疼似的,道:“娘娘可是沒有睡着?”

她的臉讓容晚初有些熟悉,微微晃了晃神,喚道:“阿讷?”

阿讷脆生生地應了一聲,道:“攪擾娘娘了,陛下丨身邊的李盈公公方才過來,說是太後娘娘召娘娘往九宸宮去呢。”

這話有些古怪,容晚初順口問道:“什麽時辰了?”

阿讷道:“不過醜初一刻。”

她從銅盆裏撈出巾子擰了擰,走近來服侍容晚初擦臉,一面嘟了嘟嘴,道:“外頭忽而下起大雪來了,瞧着一時半刻不會停的樣子,您出門可要仔細些,莫晃了眼睛才是。”

溫熱柔軟的濕巾子敷在臉上,容晚初有些紛亂的思緒稍稍清了一清。

阿讷和阿敏是跟着她從容家進宮的侍女,行丨事一向忠誠可靠,她以為她們可以陪伴她很久……但就在她進宮的第三年,阿讷被人發現莫名其妙地浸死在了通明湖裏。

而現在,這個女孩又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眼前,活潑、伶俐又體貼,每一處都栩栩然如在生時。

容晚初閉上了眼。

耳畔阿讷碎碎的語聲還在繼續着:“這時節才剛剛入冬月呢,白日裏還好好的,也沒有個征兆的,不知道怎麽就下起這樣大的雪來,原本預備的熏籠炭火都不大夠,阿敏姐姐已經往尚功局去要了……”

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語氣嬌憨又讨喜,讓人聽着就心裏頭明亮。

容晚初微微一笑,心中雖然積着許多疑惑和猜測,但聽着女孩兒在耳邊說着瑣事,也不由道:“你這張小丨嘴噼裏啪啦的,可沒看出冷來。”

阿讷就氣鼓鼓地道:“姑娘怎麽能這樣嫌棄我。”

連一急了口中就冒出舊日的稱呼這一點都一模一樣。

阿讷雖然嘴上抱怨,但手上的動作還是那麽輕柔,一點都沒有碰痛了容晚初,投了兩回帕子,又換幹巾子拭去了濕痕,就預備服侍她更衣。

容晚初看見熏籠上搭着的大紅缂絲的遍地金通袖襖,不由得微微蹙眉,道:“沒得拿這樣豔色的衣裳出來做什麽。”

阿讷就笑道:“原是給白天預備的,奴婢問了廉姑姑,姑姑說,這一回沒有立後,娘娘是這宮裏的頭一份,今日霍、甄、秦三位娘娘都要來向娘娘請安的。”

縱然是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但聽到阿讷這樣說出來,容晚初還是覺得心頭微微一跳,一時口舌都有些發幹。

她——

她仿佛當真是回到了升平元年的冬天,她剛剛入宮的時候。

回想起從睜開眼至今的所見所聞,今日正該是升平皇帝大婚的第二日,也是她入宮的第二日……只是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入宮的那一個月都是朗朗晴天,到臘月裏才下了薄薄的一場初雪。

她心中仍有些難解的困惑,也知道一時半刻難以厘清。

簾珠簌簌一響,另一位陪嫁侍女阿敏披了一身的寒氣從門外走進來,在熏籠外頭立住了腳,道:“娘娘要往九宸宮去?”

容晚初斂了思緒,微微颔首,問道:“你可知是出了什麽事?”

阿敏果然垂首道:“聽說是陛下昨兒夜裏到夕雲宮去,不知怎麽龍體生恙,如今驚動了太後娘娘出來主事。”

這卻又是一樁意外了。

容晚初眉梢一動,看着阿讷道:“既然如此,拿件家常些衣裳的也就罷了。”

阿讷依了她的話,取了條玉色的挑線裙,又在熏籠上烤了一回,才笑盈盈地扶着她的手臂,替她換上了衣裳。

炭火的暖意滲進中衣裏,容晚初才覺得方才手足都有些發冷。

阿讷歪了歪頭,替她撫平了襟袖上細微的褶皺,才贊嘆似地道:“什麽樣的衣裳都合娘娘來穿,今日也十分的美貌。”

容晚初就看了她一眼,對上了亮晶晶十足誠摯的一雙眼,不知道怎麽的,莫名地想起她阿娘還在生的時候,養過的一只雪白的小奶犬。

她微微一哂,順手拍了拍侍女圓圓的丫髻,才披了大氅,被衆人擁簇着出了門。

天宇黯黯沉灰,午夜萬籁俱寂,聽得見飛席般的雪片在半空中彼此摩挲的聲音。

——醒來之前的那個夜裏,也是這樣大的一場雪,她飲下那盞毒酒。

而不過一場夢的工夫,她卻已經站在了這裏。

身後的宮娥撐起了傘蓋,明瓦宮燈漸次點亮,将鳳池宮的前廷都照得通明。

宮娥在她的繡鞋外頭套了木屐子,踩在雪地裏咯吱咯吱地響,留下一串長長的足印,延伸到階下的辇車前,才消隐無蹤。

容晚初到九宸宮的時候,正有個小太監從殿門中急匆匆地拐出來,走得十分匆忙,甚至都沒有留意到鳳池宮的車駕。

容晚初眉梢微微一斂。

阿讷也看到了那小太監的倉皇,忍不住小聲道:“難道陛下情形十分不好?”

容晚初看了她一眼,她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平穩的車子頓了一頓,停在了高大的石麒麟前。

有個高亢而尖銳的女子聲音從宮門裏飄了出來:“……你們這些庸醫,當日先帝爺容着你們放肆,如今先帝爺駕崩了,又來耽擱陛下的身子,哀家今日倒要看看你們有幾顆頭砍!”

庭中跪了滿地的禦醫,穿着件藕荷色十樣錦宮裝的婦人立在庑門下,回身看到了走進門來的容晚初,語氣稍稍和緩了些許,依然帶着些硬丨邦丨邦的味道,道:“貴妃來了。”

廊中還跪着一名女子,鬓發微微散亂,肩上草草披了件大氅,間隙裏還隐現淺杏色绫子的中衣。

她伏着身,一直沒有擡頭。

容晚初目光也只在她身上一掠而過,屈了屈膝,柔聲道:“太後娘娘祺安。”

太後鄭氏揉了揉額角,點頭道:“你來的倒早,也算是有心了。”

語氣間有些意有所指的怒氣。

容晚初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宮門外沒有停着旁的車辇,這時也只是微微地垂着頭,沒有說話。

也許是她的安靜讓鄭太後緩了口氣,再開口的時候就沒有之前的生硬,吩咐道:“哀家知道你一向是個細心的,既然來了,就進去服侍着陛下罷。”

容晚初柔聲應了句“謹遵娘娘的旨意”,就在宮娥的擁簇裏繞過鄭太後的身畔,路過那名伏在地上的女子,腳步絲毫不停地向殿內走了進去。

九宸宮中連夜燒起了地龍,一進門就感覺到融融的暖意撲面而來。

服侍的宮人都噤聲垂手立着,連呼吸都不大敢放聲似的。

大齊的皇帝陛下卧在寬大的龍床丨上,周遭的帷幔低低地垂着,籠出一片暖而濃郁的香氲。

容晚初在床前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腳。

公允地來講,升平皇帝如今尚且是個十分俊美的年輕郎君,膚色白丨皙,輪廓深邃,一雙入鬓的長眉,即使是此刻眼眉緊緊地皺着,仿佛做着一場不大合心意的夢,看在人眼裏,大約也只會勾動一片憐惜之意。

容晚初目光垂在他面上,定定地打量了片刻,神色平靜如水。

在一旁服侍的九宸宮大太監陳滿觑了觑眼,辨不出她面色的變化,一時垂着腦袋不敢作聲,就聽見頭頂上貴妃娘娘淡淡地問道:“今夜不是秦昭儀侍寝?陛下白日裏還好好地,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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