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憶王孫(2)
容晚初語氣平淡,仿佛并沒有什麽別的意味。
陳滿卻被她問得舌尖都有些發苦。
明明昨兒什麽都還好好的,因為秦大姑娘終于要進宮了,陛下高興起來還多喝了一壺酒,把桌上擺得齊齊整整的奏折掃了一地,說“誰要看這敗興玩意兒”,只等着夜裏要“洞房花燭”。
誰成想夜裏到了秦大姑娘……不,秦昭儀宮裏頭,兩個主子吃吃喝喝快快活活的,瞧着說話也說得好好的,不知道怎麽的,萬歲爺忽然就厥了過去。
可是這話,他就是再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就這樣對貴妃娘娘說出口。
升平皇帝在諸兄弟中行七,過了年才十九歲,尚未及冠的年紀,做皇帝雖然不至失于“主幼國疑”,但也是本朝數得上的年輕新君了。
當日先帝倉促崩逝,臨終之時,曾點容、程、霍、甄四位顧命大臣,輔佐新皇。可惜儲君未即位便暴死,諸皇子靈前奪嫡,有在大庭廣衆之下死于親手足劍下者,有莫名其妙地死于後宅床榻者,有暴疾者,有自盡者……
在一衆兄弟中毫不起眼的今上,卻因為得到了三位顧命大臣的一致推舉而登上了皇位,改元升平。
四人中唯一沒有薦舉今上的老臣程無疾告老還鄉。
而今上登基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選秀女充實後宮,更直接點了三位支持他上/位的權臣家中的嫡女,聘以一品高位。
在貴妃容氏、德妃霍氏、賢妃甄氏之下,另有一位九品太史司歷家的女兒秦氏,以陪侍三妃的媵侍的名義一同入宮,被封為昭儀。
三位重臣之中,容玄明聲威最盛;四位宮妃之中,容晚初位分最高。
昨夜是入宮第一天,升平皇帝卻棄了三位一品夫人,召幸了秦昭儀。
他便是個眼界只有一條縫那麽寬的閹奴,也曉得這一回原本是陛下傷了鳳池宮的臉面的。
他斟酌着詞句,低眉順眼、含含糊糊地道:“昨兒夜裏萬歲爺在夕雲宮裏,用了一回膳,同秦昭儀說了幾句話,原都好好的,不知怎麽就昏了過去。”
貴妃半晌都沒有說話,陳滿低着頭,鬓角沁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有宮人端着托盤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目光落在容晚初和陳滿身上,仿佛有些無措地打了個轉,立在了地中。
容晚初已經招了招手,問道:“太醫的脈案怎麽說的?”
那宮娥屈下膝來,道:“回娘娘的話,是院正大人姑且開了方子,說給陛下吃一吃看。”
呈到容晚初面前的霁紅瓷盞,琥珀色的藥汁還冒着熱氣,草藥的苦氛并不重,很輕易就被周遭濃郁的龍涎香氣沖淡了。
容晚初卻道:“陳總管是陛下/身邊的貼心人,自然比本宮會服侍陛下。”
陳滿不由得籲了口氣,擡起袖子來擦了擦額角,老老實實地接過了藥盞,一勺一勺地喂着皇帝吃藥。
升平皇帝此刻全然沒有意識,五官都緊緊地皺着,唇也抿成了一條線,一碗藥十停裏倒有八停灑在了外頭,淡褐色成片地沾在嘴角。
陳滿抽了巾子替他擦拭,忽而聽到昏迷中的人嘴角微微翕動,仿佛念着什麽字眼。
大太監附耳過去時,依稀辨出是在叫着“阿誰”。
——陛下昔日與秦大姑娘相好,便是時常喚她閨名“阿華”。
陳滿的面色微微一變,直起了身子,目光悄悄在離床三、四步立着,再也沒有靠近的貴妃娘娘身上掃過,揣度着容晚初大約沒有聽到皇帝在昏睡中的呢喃,才暗暗松了口氣。
要陳滿說句心裏話,他跟着七皇子在王府裏,眼紅地看着別的皇子身邊的大太監呼風喚雨、斂財無計的時候,可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住進這皇宮裏,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太監大總管。
可是不知道是他見識還太短,或者別的什麽緣故,對上這位貴妃娘娘,始終不自覺的心裏頭有些打怵。
容晚初卻沒有在這主仆二人身上多留心。
升平皇帝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情景,她不是第一次見到。
上一世裏,他病到形銷骨立,卻不舍得摧折愛妻秦氏,單像是報複似的點名要她近榻前侍奉,那腌臜狼藉的模樣,她也一樣平靜地看過了。
她與他之間早就沒有了一句話好說,若不是因為他到底是那個男人的血親族裔,或許她等不到容玄明造反,就忍不住早早地下手殺了他了。
她雖然站在禦床前,但目光一時有些失焦,想的全是前世今生種種微妙的同與不同。
相同的不過是這入宮的時日,和身邊的人罷了。
而意外倒下的皇帝,就如同這場突如其來的雪一般,讓她心中難以自抑地生出隐隐的不安和惶惑。
殿門口匆促淩/亂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容晚初轉回身去,就看到宮人擁着兩位顏色姝麗的嫔妃進了門。
廳中莺莺燕燕的,一時間寬闊的九宸宮都稍稍顯出些擁擠來。
德妃霍氏和賢妃甄氏一左一右地上前來與容晚初見禮:“貴妃娘娘泰安。”
一個冷麗如天上月,一個溫醇如世間花,照得殿堂之間都增三分亮色。
如今權貴與升平皇帝關系尚算親密,自然期望選送入宮的子侄得到皇帝的寵愛,無論是容晚初,還是霍皎、甄漪瀾,都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同居京都,同當年華,昔日在各家的宴會上,三人彼此都曾不止一次地相遇過。那時霍皎與容晚初并為“雙姝”,謂容顏冠絕世間,而皎皎不可亵玩,但京中的貴夫人們最想娶回家中的兒媳,卻是甄家的六姑娘甄漪瀾,溫柔敦默、善體人意,身世貴重清白,家中又和睦……
沒有想到,她們一枝都沒有旁落,盡數被攀折在了帝王之手。
許多漫無邊際的念頭在容晚初心頭一霎,她羽睫微垂,還了半禮,溫聲道:“霍姐姐,甄姐姐。”
甄漪瀾向她身後望了望,輕聲道:“陛下如今是怎樣?”
容晚初将情形簡潔地說了兩句,甄漪瀾就微微抿起了唇,恨恨地道:“我進來的時候,瞧着秦氏單在廊下跪着,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如今看來,太後娘娘竟太過仁慈了些。”
——只是不知道皇帝醒來的時候,面對被嫡母責罰的心上人,該是如何的心情。
容晚初沒有作聲。
九宸宮的炭火熏得人身上浸出汗來,三位宮妃都是得了鄭太後的傳召來為皇帝侍疾的,沒有消息又不得輕易地走動,各自靜靜地坐了下來。
※
殷揚在一片上不見光、下不見底的黑暗中前行。
在閉上眼之前隔窗看到的冰涼雪片,此刻紛紛揚揚地灑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識地向腰間摸索,卻摸了個空——從不離身的短刀并沒有縛在它該在的位置,他沉聲呼喊禁衛軍統領的名字,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回應。
空曠的黑暗中沒有半點聲響,也沒有盡頭。
他禦極天下十載,在後來的那幾年裏,許多人都知道他一直在苦苦地尋找一名少女的時候,也曾經有方士試探着到他面前來,說“她”是天上的仙姝,只有仙人的手段才能将她重新帶回他的身邊。
他們向他展示了許許多多不同模樣的“仙境”和“地府”,卻沒有一個與他現在所處的環境相類。
如此看來,他當年也不算是濫殺無辜。
殷揚微微斂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在這樣的黑暗中,邁步仿佛也變成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人不知道自己的來處,也不知道前行的方向,仿佛任何事都是徒勞的,而他卻始終一步一步地走着。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樣的跋涉,究竟是出于怎樣的心情。
倘若抛開那個莫名出現在他身邊又莫名離去的少女不談,他這一生似乎并沒有什麽遺憾。
少年時為了一襟意氣,可以千裏單騎拜師學藝。青年時為了一腔肝膽,也曾揭竿而起四方呼應。
亂世争雄,群豪林立,除了那個溫柔而篤定地信任着他的少女,大約也沒有人想到城頭變幻,立到最後的是他的王旗。
他已經富有四海、威加八方。
他原本該沒有什麽遺憾。
只是……
從她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他這一生就再也不可能沒有遺憾。
他原以為人這一世到死便萬事皆休,而竟沒有想到果真會有死後的世界,而即使沒有一點希望,他也會窮盡自己的所能去追尋她存在的痕跡——
無邊無涯的寂靜黑暗裏,不知道跋涉了多久。
耳畔依約響起了低低的窸窣聲,時斷時續的,在最初的時候甚至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然而那聲音卻漸漸綿綿不絕,而後是奇異的哔剝聲,仿佛冬日裏上好的銀絲炭在火盆中靜默燃燒的聲響。
兩側的黑暗中漸漸點亮了斑駁的光點,有芬芳奇異的香葩、曼妙起舞的佳人、林立如戟的兵馬、盤山彙海的金銀……
他們在無邊的光影裏呼喊着“陛下”,極力邀請他巡視他的河山。
耳畔的聲息漸漸變得若有若無,駁雜的聲音裏,只剩一道長而綿柔的呼吸聲平靜如初。
作者有話要說:
可是陳公公不知道,我們七哥也會悄悄叫“阿晚”啊(。)
睡美男充電中,讓我看看今天殷七哥給我充了多少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