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柯子(2)

秦氏說話的時候,語氣、神态都有些陰郁,尤嬷嬷知道她在皇帝這裏頭一回受了委屈,心裏頭必然十分的不爽快。

她是從小奶着秦氏長大的奶嬷嬷,只怕比秦氏的生/母都要了解她的性情,此刻站在一旁,心裏頭躊躇着不敢多說話。

但有些話又不得不勸,她沉吟着,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貴妃娘娘出身容氏,容大人在朝中聲勢煊赫,只怕不宜在此刻與貴妃娘娘結仇。”

她望着秦氏的面龐,心中也有些難言的哀憐。

倘若沒有先帝大行之後的種種意外,七皇子此刻還是個不受重視的閑散親王,以他的脾氣秉性,加上姑娘同他的情分,縱然秦家門第并不顯赫,姑娘也未必做不得他的正妻。

——退一萬步說,即使仍舊是做了妾室,做親王的妾室,也不至于與容氏這樣的煊赫貴女共侍一夫,平白生出許許多多的難處來。

君恩易變!

尤嬷嬷暗暗地嘆了口氣。

秦氏卻挑起了眉,道:“誰說本宮是去與她結仇的?”

她道:“照着原本的規矩,難道本宮今日不是正該去觐見容氏?”

尤嬷嬷面有難色。

她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娘若是去了,可要稍稍地收斂些。如今聖心未明,娘娘,忍一時徐徐圖之啊。”

秦氏輕輕地“嗤”了一聲,道:“嬷嬷放心罷,本宮也曉得輕重,不會輕易惹出事來的!”

尤嬷嬷稍稍地放了心,也不敢再勸,索性低下了頭。

暖轎的氈簾密密地垂下來,遮蔽了外頭的風雪,也遮蔽了外面的天光。

秦氏的突然造訪讓阿讷都有些意外。

她和聲道:“我們娘娘奉了太後娘娘的旨意,要在宮中深居祈福的,嬷嬷也知道神佛之事重在心誠,只怕不好随意見客。”

“有勞姑娘。”尤嬷嬷笑得和善,口吻也溫和,從袖中抽了封荷包,不動聲色地遞到阿讷手中,道:“我們娘娘也是照着規矩,來同貴妃娘娘見一回禮。還請姑娘通融一二。”

那荷包是低調的淺竹青色,但看上去就頗有些分量。

阿讷目光在尤嬷嬷身上滴溜溜地打了個轉,卻沒有接那封荷包,仍舊推了回去,抿起唇笑了笑,福身道:“請娘娘姑且等等。”

她原以為容晚初還在前頭西側殿的暖閣裏寫字,沒想到一掀簾,卻撲了個空。

簾下服侍的小宮女悄聲道:“娘娘先前就獨個兒往後頭去了。連阿敏姐姐也沒有帶。”

阿讷順口問道:“那阿敏去哪裏了?”

小宮女笑着道:“奴婢瞧着是出了門,哪裏敢過問阿敏姐姐的行蹤。”

阿讷不過是随口一問,也就不大在意地笑了笑,說了聲“辛苦了”,穿過了穿堂往後頭去。

容晚初卻沒有在房中,而是披着件狐腋裘的氅衣,負手站在後殿的廊檐底下看雪。

說起來也是奇怪,從前世算過來,她已經有些年月沒有看到過紫微宮這樣大的雪了。

——只除了身死的那一夜。

不止是紫微宮。

從升平六年以後,京畿地區乃至整個中原腹地就開始了持續的幹旱。

一年裏降水竟只好有那麽一點,莊稼的收成也就可想而知。多是靠着朝廷年年的赈濟,才沒有在京城重地釀出大亂來。

整個升平十年間,大齊朝都陷在內憂外患裏。

國中頻頻湧現的天災,割瘦了大齊的骨肉和底蘊。邊境持續不斷的紛亂,養肥了容玄明的軍望和私兵。

升平皇帝也曾經試圖做一個好皇帝。

他為了朝政,也曾經殚精竭慮過。

甚至為了赈災、撫民,連內帑都盡上了。

當時已經做了皇後的秦氏,就曾經帶頭穿起了修補過的衣裳,親手紡線織布,昭顯後宮的賢德和勤儉。

可惜,升平皇帝的對手,是因為皇權羸弱而蠢/蠢/欲/動的權貴,是伏在大齊朝的病體上貪婪吸食着血肉的世家。

——并不僅僅是一個面如平湖而胸藏瀚海,為了權勢可以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可以舍棄、甚至拱手送出的容玄明。

雪片像是一疊疊的鵝羽,飄飄搖搖地墜落下來。潔白而蓬松的一層一層,厚厚地覆在歇山頂金碧的飛瓦上。

雖然并沒有日光反射,但這樣通透一色的淨琉璃世界,看得久了,依然會讓眼睛都生出澀澀之意來。

容晚初有些疲倦地垂下了眼。

紅牆白雪,曲廊深深,天井裏梅樹倚着湖石,深棕褐色虬曲而峥嵘。少女憑欄獨立,有些纖薄的身形罩着绛紅羽紗面的大氅,領口雪白的狐貍毛拱着雪白的臉兒,烏發雲錦似的堆在鬓邊,像幅筆墨精工的美人圖。

阿讷在廊下遠遠地站住了腳,一時竟有些不敢打擾。

容晚初聽到她的腳步聲,微微地扭過了頭來,目光像是星子似的明亮和寒涼。

她問道:“什麽事?”

聲音也淡淡的,像是情緒還沒有咽盡,淺淺地溢出了些許。

阿讷沒有見過這樣的容晚初。

她有些擔憂地望着她,道:“夕雲宮的秦昭儀來求見娘娘。”

容晚初有些意外。

她淡淡地道:“你去告訴秦昭儀,本宮憐她辛勞負病之體,免了她的觐見,連這幾日晨省也不必折騰,請她回去好好地将養身體罷。”

阿讷應了聲“是”,卻沒有急着走,而是換了個話題,問道:“娘娘可是有什麽不适之處?半夜裏冰天雪地地折騰了一回,不如奴婢請個太醫來為您看一看脈罷。”

容晚初搖了搖頭。

阿讷立在原地,一時沒有動腳。

容晚初有些詫異,對上她憂懷的視線,不由得笑了笑,心中微暖,道:“你們把我照顧得好好的,哪裏就這樣容易病了的。不必多想。”

阿讷道:“外頭天寒地凍的,您也不要吹久了風。”

鳳池宮此刻的窗子還是明瓦的,并沒有後來換上的琉璃窗,外面天色都昏昏的,屋裏就更是晦暗。

阿讷就頓了頓腳,道:“不如您見一見秦昭儀?能陪您解一解悶也是好的。”

容晚初失笑。

上輩子裏她同秦碧華,也算得上是宿怨了。

後來的阿讷,更是絕不會說出“您見一見秦氏”的話來——就是方圓一百步裏見着了秦氏的影子,都恨不得啐上兩口。

容晚初看着侍女亮晶晶的眸子,想到她上輩子猝不及防的死,不由得縱容地道:“也好。”

秦氏在外頭等了許久,才看見阿讷再度出了門。

她面色陰得要滴下水來。

尤嬷嬷撫了撫她的衣袖,迎了上去,道:“有勞姑娘了!不知貴妃娘娘可有閑暇接見麽?”

阿讷就和和氣氣地笑了笑,道:“娘娘此刻正在宮中等候,昭儀娘娘随奴婢來吧。”

秦氏斂了神色,搭着尤嬷嬷的手進了門。

廳中還沒有人,秦氏落了座,就有小宮人送上了暖騰騰的茶湯,又寂寂無聲地退了下去。

秦氏端起桌上的茶碗,随手撇了撇盞蓋,挑起唇,譏诮地笑了笑,轉過頭看着尤嬷嬷,壓低了聲音道:“嬷嬷你瞧,咱們這位貴妃娘娘,派頭可比陛下大多了。不知道我等冷了這一碗茶,能不能等到她出這個門?”

尤嬷嬷默然。

她悄聲道:“娘娘慎言。”

秦氏冷笑着将那碗茶重新放回了桌上。

她沒有收斂力氣,寂靜的廳堂中,瓷器與烏木相擊的聲響清脆而突兀。

廳後忽然有人開口,聲音溫和:“可是我宮中的茶水寡淡,不合昭儀妹妹的胃口?”

秦氏不意人來得這樣快,不由得有些驚愕地擡頭看過去。

穿堂的照壁後頭,少女身影姍姍地轉了出來。

廳中簾帷落得密實,溫度比外面的飛雪天高出不少,容晚初走過來的時候沒有急着落座,先由身後的宮人服侍着解了肩上的大氅,才微微笑着看向秦氏,道:“本宮來遲,教昭儀妹妹久等了。”

除開午夜間在九宸宮的驚鴻一瞥,秦氏還是第一次當面見到容晚初。

說來或許是巧合,也或許是容晚初平素鮮少出門交際,而秦氏自己出身簡薄,不足以時常出入貴女的交游圈子,她們同在京中許多年,她竟一回都沒有見過這位久負盛名的容氏娘子。

她見過與容晚初并稱雙姝的霍皎,霍皎姿容冷豔,氣質疏離,宛如不可攀折的霜雪之華,那樣的顏色,也曾經讓她許多次在心中揣摩過,這位緣悭一面的容氏女又該是怎樣的姿儀。

秦氏一直知道自己并不是個美人。

但或許是霍皎氣質太過清冷,即使是站在霍皎的面前,秦氏也并不曾有過“被比下去了”的念頭——她是小家裏養出的碧玉嬌娥,天上的月亮如何冷麗,又同她有什麽關系呢?

然而此刻,她望着站在她面前不遠的地方,似乎不經意地望過來,言笑晏晏,拂袖低眉的容晚初,陡然從心裏湧/出一股強烈的不安之感。

她是太史司歷的女兒,并不算博學,多少也讀過些書。

而當她坐在容晚初的面前,終于知道“珠玉在側,覺我形穢”,是一種什麽樣口舌生苦的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

秦氏:一級危險警報。(滋兒哇滋兒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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