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柯子(1)
夕雲宮裏,秦昭儀卻掙紮着坐起了身,一雙眼睜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內監。
陳滿痛哭流涕地跪在她床前。
他額頭上還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跡,衣襟褲腳都沾了些雪水,看上去十分的狼狽,含/着兩泡眼淚,“砰砰”地磕頭,道:“娘娘,您可要早點好起來。”
“你說就因為你來我這裏應了差,陛下就生了你的氣?”
大約是因為受了風寒的緣故,她說起話來聲音還有些嘶嘶的,圍在床邊的嬷嬷連忙扶住了她的肩,又在她身上披了裘衣,好聲勸道:“娘娘身子嬌貴,太醫說了不能再受風的。”
又轉過頭去道:“陳公公這一來也辛苦了,不妨先下去洗漱、整饬一二,再慢慢地來回話也不遲。”
秦昭儀已經厲聲道:“尤媽媽,給我備車,我要去面見陛下!”
“娘娘,您還在病中,太醫千萬個交代過,不能再受了寒的。”尤嬷嬷靜了靜,低聲勸阻道:“何況先頭又出了意外,太後娘娘動了氣……如今九宸宮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情狀,娘娘,陛下将身邊的人送到您這裏來,未必不是別有深意!”
秦昭儀像是全沒有聽到她的話,攏着衣裳自顧自地坐了起來,望着左右侍立的宮人,喝道:“等着什麽?還來為我更衣?”
尤嬷嬷眼睜睜地看着她站起了身,面上不由得有些擔憂之色,深深地看了陳滿一眼。
陳滿有些茫然地跪在地上,被尤氏盯了一眼,打了個顫,重又伏下/身去。
秦昭儀風風火火地帶着人出了門。
她是二品的九嫔位,依制沒有步辇,尤嬷嬷到底怕她吹了風,使宮人備了暖轎。
大雪未歇,被風卷着打着旋兒往人的衣領子裏鑽。
秦昭儀面色如寒霜似的,帶着一衆宮人就往殿中來。
守在宮門口的侍衛從庑廊底下鑽了出來,硬着頭皮迎上去,道:“陛下尚未有旨,昭儀娘娘還請略等一等。”
秦氏被他略阻了腳步,高高揚起了手掌,“啪”甩在了侍衛的臉上。
她雖然是個閨閣女子,但手勁一點不弱,掌掴聲又響又亮,侍衛應聲微微地偏過了臉去,半張面皮都泛起了紅。
她這樣的張狂,一時間宮門前都靜寂了。
秦昭儀冷冷地道:“真是給了你們熊心豹子膽,竟敢阻攔本宮,本宮同陛下是從小的情分,還從沒有哪一次要先通傳才能見他!”
那侍衛原本是七皇子府的舊人,對新皇在潛邸時的舊事略有所知,并不敢在秦氏面前發作,只是想起剛剛被拖出去的陳滿,微微地打了個寒戰,堅持道:“卑職也是奉命行/事,昭儀娘娘恩慈體諒一二。”
殷長闌聽到內侍傳報的時候,一時都有些驚愕。
他從前行/事酷烈,那些苦苦懇求過要他廣納後宮的臣子最後都閉了口,他的宮闱也始終不曾進過人。
他竟是第一次知道宮妃竟能有這樣的張揚和肆意。
先頭他處置陳滿的時候,室中只有李盈侍奉,這小內侍并沒有在殿中,也就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
此刻又見他遲遲沒有說話,以為皇帝到底是被秦昭儀觸動了柔腸,眼睛轉了一轉,小心翼翼地道:“外頭下着雪,這樣冷的天氣,聽說昭儀娘娘的身子還有些不适,若是凍壞了身子,豈不是有損陛下的仁厚之心。”
一個閹奴,就敢這樣套着皇帝說話。
殷長闌看着他機靈活泛的眼珠子,不由得微微失笑。
這個年輕的新皇帝,為君該是有多麽失敗,連奴仆都看穿了內裏的荏弱。
他不語的片刻工夫,殿門口便傳來了一陣人仰馬翻的喧嘩之聲。
秦氏已經一路闖進了殿內來。
尤嬷嬷帶着幾名宮娥緊緊地綴在她的身後,面上帶着憂色,一面低聲道:“娘娘,您慢些走,仔細摔了跤。”
秦氏拂開了珠簾,扶着落地罩的楹柱立住了腳。
她顏色并不絕豔,不過是尋常中人之貌,身量合宜,但此刻面上帶着病容,披了件水紅色的大毛鬥篷,越發顯得臉兒小小一方,唇色粉/白,面色微蠟,一雙眼卻水光盈盈的,襯出格外的楚楚之氣。
——至少單看她此刻的形容,誰也想不出她之前在宮門口的跋扈姿态。
她屈下膝去,低聲道:“陛下。”
聲音含/着些微的啞。
殷長闌将手中的書丢在桌上,揉了揉額角。
他初來乍到,對這時節宮中宮外的人事都不甚清晰。
關于這位秦氏,他也只是在太後和身邊人的言辭之中,拼湊出一個出身低微而極受寵愛的妾妃的影子。
——不說別的,單就說這位自身難保的年輕皇帝,在有三位出身、位分俱重的女郎同日進宮的情形下,還能決定與這位秦氏共度大婚之夜,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不顧一切的任性舉動,就能襯得出她的特殊地位。
他原以為這是朵解語之花。
此刻看來竟也不是。
殷長闌和聲道:“既生了病,何不在宮中好生休憩?是陳滿服侍的不好?”
秦氏卻徑直問道:“陛下,我不過是叫陳滿去跑一跑腿,你就這樣的狠得下心來?果然當年說過的話都是假的不成?”
她眼中還含/着淚花,形貌是哀憐而單薄的,但話語間底氣十足,語氣十分的強硬,倒顯出幾分铮铮之意來。
——連選出來的愛妃,都拿準了皇帝這副無主的心腸,軟硬兼施地拿捏着他。看這般形容,想來從前施展手段時,該是無往而不利。
殷長闌淡淡地道:“昭儀僭越了。”
秦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前頭奉命往寧壽宮去傳信的李盈小跑着回了宮。
甫一進門就感覺到殿中有些凝滞的氣氛,他蹑手蹑腳地溜了進來,站在了落地罩外頭。
殷長闌已經一眼就看到了他鬼鬼祟祟的模樣,微微擡了擡聲音,道:“李盈。”
“奴婢在。”李盈吓了個激靈,貼着牆走進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送昭儀出去。”
殷長闌一向不是個好/性子,更無意與皇帝的後宮多作糾纏。
不過是因為秦氏尚且無辜,尚可忍讓一二。
他面無表情地出了門。
秦氏看着他從桌後繞出來,本以為他要如往常一般來握她的手溫柔安撫,已經抿起了唇,微微地別過臉去,道:“這件事我絕不會這樣輕易就原諒……”
殷長闌卻徑自與她擦肩而過。
秦氏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綢面質地滑/潤,輕易從她指尖滑了開去。
秦氏愕然地望着他的背影,追出去幾步,被不知何處伸出來的手攔住了去路,擡高了聲音道:“陛下!”
殷長闌已經拂袖而去,身影很快轉過穿堂,消失在內殿的屏門後頭。
“娘娘。”李盈收回了手,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神态、聲音都恭謹,卻隐隐地有些微妙的強硬似的,道:“陛下有命,請昭儀娘娘回宮去。還請娘娘體恤。”
秦昭儀扭過頭來,目光森然地盯着他。
李盈在她這樣的視線裏,不由得頭皮有些發麻。
他原本是內侍省選送進九宸宮的,并非七皇子在潛邸的嫡系,原本在這宮裏,也被大總管陳滿壓着,除了說出去名頭好聽些,實則事事都近不得前。
他們這樣的內侍,一生都在主子的眼中手裏。
如今雖然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使得陳滿乃至秦昭儀這樣的天子舊人在禦前一時失了勢,但機會或許就只有一次,抓不住就仍舊回到泥裏去。
抓/住了之後,後來的生死要走到後來才能分說。
李盈強硬地道:“娘娘請吧。”
偏了偏頭,示意外間的小內監們上前來聽命。
秦氏冷笑一聲,拂開了他的手臂,道:“不勞李公公了。公公今日照顧,本宮銘記于心。”
李盈微微地笑了笑,垂下了頭,道:“恭送昭儀娘娘。”
尤嬷嬷在他身邊略停了停腳,低聲道:“公公勿要怪罪,娘娘她今日裏身子實在有些不妥……”
李盈笑眯眯地道:“嬷嬷說哪裏的話,娘娘是主子,奴婢是下人,豈有下人同主子生氣的道理。”
滑不留手的。
尤嬷嬷眼色不由自主地沉了沉。
前頭幾步外的秦昭儀已經不耐煩地道:“媽媽也要留在這宮裏使喚不成?”
尤嬷嬷微微嘆了口氣,來不及再說,拔腳追了上去。
秦昭儀帶着她來時前呼後擁的宮人使婢,徑直出了九宸宮來。
天地間的雪不但沒有停,反而顯出越下越大的勢頭。秦氏在宮中并沒有停留多久,再出來的時候,來時的腳印都已經被埋成了淺淺的一點。
秦氏立在殿門口的飛檐底下,微微地眯起了眼,翹首望着天地間不知名的方向。
“娘娘,雪越下越大了,咱們早些回宮去罷。”尤嬷嬷安排完了轎子,重新回到她身邊來,溫聲道。
“不回宮。”秦昭儀卻搖了搖頭,道:“後位空懸,貴妃娘娘不是後宮之主麽?嫔妃做了錯事,開罪了陛下,難道不該請貴妃娘娘為我做主?”
她目光有些陰郁,嘴角雖然翹了起來,但并不是個完整的笑容,道:“本宮要去鳳池宮叨擾貴妃娘娘。”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人在宮中坐,鍋從天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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