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南柯子(4)

太廟建在了宮城的西北角。重檐歇山頂,燒金琉璃瓦,漢白玉的廣場前三十三級長階,禦溝從殿左蜿蜒而過,冬月裏河面尚未結冰,大雪飄落在水面上,又化進水裏潺/潺流去。

宗正卿、皇叔趙王在皇帝前方半個身位引路,身後跟着成行的內監,面容沉肅,持笏而行。

人群之中殷長闌微微擡起了頭,望着前方的巍峨殿堂,面上神色不辨。

他大行之後兩百年,歷代的皇帝在紫微宮中添減了許多建築。

殷氏的太廟也是其中之一。

他在世的時候,殷氏皇族尚且是個腿上的泥點子都還沒有洗幹淨的暴發戶,他選了長兄的遺腹子做自己的繼承人之後,四位出身翰墨望族、博學多才的大儒足足教了兩三年,才把歷朝歷代積攢下來的、宮中朝中十萬八千端規矩,都傳授給了皇太子。

那時大局新定,四海頻有變亂,紛忙國事之外,他心中又牽挂着杳無所蹤的阿晚,并沒有更多的心思放在侄子身上。

而他克複帝都的時候,前朝的舊臣們又表現得實在溫馴懂事——以至于當他終于有精力從頭過問皇太子的學業,才發現他被這些名儒、和名儒背後的世家教成了一個犬儒。

他的言行舉止,都與士族同鼻息。

他身上已經沒有了父叔的征伐之血。

殷長闌心中說不出的失望和愧悔。

他以血流漂杵的雷霆手段,将三百年根深葉茂的大士族崔氏斬除,暫時地震懾了其他躍躍欲試的郡望,再用了三年的時間,把侄子帶在身邊,竭盡全力地教導他,直到大行前一天,還曾将他叫到禦書房去,告誡他:邊境是疥癬之患,世家是膏肓之疾。

而那個孩子滿口答應着他“兒臣定不負父皇苦心”的情景,于他而言也不過是昨日的事。

大齊二百年,天下承平。

從當日的紹聖皇帝至今,一代一代的皇帝,将紫微宮營造得巍然軒闊,禮數規矩添了十足十。

沒有人還記得他曾要平定世家。

以至于到了今天,權貴世族拟出了政令,可有可無地過一次殷家皇帝的手,堂皇地行于天下。

殷長闌微微垂眼,從內侍手中接過了細細的線香,親自碾開了火,插/進了面前的紫銅香爐當中。

天光昏暗,大殿中因為皇帝的駕臨而點起了星星似的鯨脂燈,香火炷頭乳白色的煙霧模糊了林立的靈位。

被安置在高高供臺最中間的那一尊靈牌尺寸最大,烏木清漆,泥金字跡,寫着“文成武德太/祖高皇帝”,并長長的二十八字尊谥。

殷長闌隔着袅袅的煙氣與自己的靈位對視,一時心中說不出的荒唐之感。

他負着手在大殿中踱了兩圈,許久都沒有說話。

趙王卻忽而有些感慨似地開口,低聲道:“陛下長大了。”

語氣十分的欣慰。

殷長闌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道:“王叔何來此言?”

趙王神态溫和,含/着些許笑意。他今年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身材清瘦,面上稍稍地帶着些病容,但未損盛年時的俊朗,顯出些經歷過風霜的姿儀來,道:“還記得從前除夕祭祖,陛下總有些避之不及似的,先帝為此生了幾回的大氣。”

他說着話,就有些微微的嗆咳,偏過頭去咳了一回,才轉回頭來,歉然道:“臣失态了。”

他望着殷長闌,道:“如今您也能立起來了,先帝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十分欣慰的。”

殷長闌微微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趙王也沉默了下來,又過了些時候,才突然提起別的事來,道:“這幾日陛下大喜,又一時龍體欠安,想必折子還沒有來得及看過。”

殷長闌颔首,問道:“王叔提起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趙王便道:“逆賊李宗華的舊部在柳州起事,攻陷了七、八座縣城,朝中諸臣都請容景升南下平亂。”

景升,是容玄明的表字。

殷長闌來到這裏,已經在許多奏本和旁人的口中,見到、聽到過這個名字。

他神色微斂。

“早間因為陛下的事,太後娘娘已經點了頭。”趙王看着他的神情,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壓下了面上的憂慮,顯出些強作的輕松之色,道:“陛下,太後娘娘也是為您深思遠慮。”

“容景升聲勢正盛,您又是少主,只可交好,不可與惡啊。”

他見殷長闌沉沉地“嗯”了一聲,微微地松了口氣,又道:“臣鬥膽,陛下昨夜召幸秦氏,實在是一出壞棋,但事已至此,只能從中借勢周旋。臣聽聞貴妃容氏在家中時十分的娴靜,想來并不是孤直的性情,您善加安撫一二,姑且穩住了容家的心才是。”

殷長闌就擡起眸來瞥了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話,道:“王叔,此事朕自有分寸。”

趙王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笑得微微發苦,道:“臣僭越了。”

殷長闌沒有應聲,只是回過頭去,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尊青煙缭繞裏沉默靜立的烏木靈牌,俄而霍然轉回身去,道:“走罷。回宮去。”

容晚初執着扇子輕輕地扇動爐中的炭火。

雪水在砂甕裏化開了,繼而咕嘟咕嘟地沸起來,臘梅的香就從水中隐約地散溢開來。

容嬰坐在她對面,拈着瓷箸向茶铫中加着霜白的茶尖。

他今年不過十八歲,身上有種蓬勃年少的朝氣,目寒如星,一雙與容晚初如出一轍的長眉斜斜地飛入鬓中,踞坐的時候腰脊如長劍一般的挺直,看着容晚初的時候,面上帶着溫和的笑意,就柔化了俊朗的輪廓。

面對着這樣的容嬰,容晚初無論如何也沉不下心去。

她有些模糊地猜想着,這個容嬰是如何在後來的十年裏,變成了那個會親手為她送來一杯毒酒的容氏子呢。

然而這樣的思緒也只是模模糊糊的。

她垂着眼,力道輕柔地扇着風,茶香已經被煮開了,草木的清苦在溫暖的宮室裏也是暖的。

她溫聲問道:“哥哥要跟着他去平叛?”

——人後她已經許多年不稱呼容玄明為“父親”。

容嬰自然也清楚。

乃至于他這個時候,也是叫不出“父親”這兩個字的,他撥/弄着铫中的水,道:“原本不關我的事。他要留下容玄渡替他守着京中,就打算帶上容缜,為他刷一刷軍中的資歷。沒有想到容缜搭上了趙王府的郡主,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脫不開身。”

容玄渡是容玄明的胞弟,容氏兄妹的二叔。

容缜是容玄渡的次子。

容晚初短促地微微笑了一聲。

容嬰眉眼間也淡淡的,不乏譏诮地道:“他也是病急亂投醫了,才找上了我。”

容晚初靜了靜,道:“哥哥怎麽會想要答應他?”

容嬰卻沉默了許久。

他提着壺,手勢娴熟地替容晚初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蜷曲如針的銀毫舒展開了,露出內裏新芽似的綠色,在水中載浮載沉。

容晚初沒有催促,也沒有擡頭去看他。她捧起了茶杯,耐心地等待着。

容嬰卻隔着桌子探過手來,握着她的腕,将杯子從她掌中拿開了,溫聲道:“不要燙紅了手。”

容晚初眼睫一沉,或許是滾水的霧氣凝住了,她眨了眨眼,忽而掉下一滴水來,砸進了茶盞中。

容嬰正扭過頭去望着窗外,沒有留意到她的神色,緩緩地開口道:“我只是想去那裏看看……是個什麽模樣。”

容晚初心頭大恸。

柳惜無父無母,養母因為在柳州城外撿到了她,就為她取姓為柳。

上輩子,容嬰也曾經跟随容玄明走過這一回。

他們兄妹感情一向親密,那時大約容嬰也曾經想要進宮來見她——但那一次,她正因為秦氏的張揚而心中積郁,又乍然地知曉了容嬰會跟着容玄明一同出征的消息。

她心中堵着一口氣,沒有見他。

她半晌都沒有說話,容嬰轉回頭來,就被她面上的淚珠吓住了。

“晚初,晚初。”

他一疊聲地問道:“這是怎麽了?是在這宮裏受了委屈,有人惹了你的不開心?還是因為我要走了沒有提前同你說?”

容晚初淚珠掉得洶湧,抿着唇沒有說話。

容嬰一時慌得手腳都無處安放。

他索性道:“罷了,罷了。晚初,我不去了。哥哥哪裏都不去,就在京中陪着你……”

容晚初卻搖了搖頭。

她張口就有些哽咽,話語說出口時也斷斷續續的,道:“哥哥,只管去吧。”

少年點星般的眼睛裏是日光般的摯誠關切。

容晚初隔着眼中迷蒙的水霧,這樣看着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情緒。

或許有一天,他們兄妹還是要各走一方。

他會變成第二個容玄明,也會把她像他們的母親一樣祭獻。

——但他如今還不是。

她輕聲道:“哥哥,替我也好好地看一眼。”

容嬰神色憂慮地注視着她,容晚初低下頭去,将眼底的水汽都拭去了,道:“哥哥,我沒有事的。這裏也沒有人能欺辱我……你去看一看吧,回來也同我說一說。”

容嬰輕輕點了點頭,說了句“好”。

他仍有話說,未及開口,落地罩外忽而有阿敏的聲音傳進來:“娘娘,大公子,陛下使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開始:

趙王:陛下幼主,吃軟飯可矣。

殷七:朕就不是靠女人的人。

到後來:

殷七:軟飯真香,可惜你們都吃不起。

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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