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終身誤(1)

容晚初溫聲道:“進來。”

阿敏腳步輕/盈地進了門。

尚服局為女官準備的冬日宮裝是秋香、水紅兩色,掌持着各宮庶務的女官身份貴重,不似粗使宮人一般需要時常在外奔走,因而薄薄的絲綿質地并不十分擋風,卻十分的合身,宮縧束着款款的腰/肢,顯出年輕女郎纖柔的身形來。

她裝飾簡素,耳中卻挂了一對赤金丁香的耳珰,随着舉止一顫一顫的,十分的俏皮可愛。

容嬰跟着容晚初轉過了頭。

阿敏抿着唇笑了一笑,在地中重又福了福身,聲音輕快地道:“九宸宮的蔡公公過來,說陛下知道您夜裏頂風冒雪地折騰了一回,又在太後娘娘面前自請祈福,因此遲些特要來探望娘娘。”

容晚初長眉倏然皺了起來。

容嬰目光只在阿敏身上停了一瞬,注意力就重新回到了容晚初的身上,自然沒有錯過她的神色,不由得肅了聲音,問道:“怎麽回事?”

容晚初靜了靜,道:“不妨事。”

容嬰沒有那麽容易被哄過。

他道:“我也聽說宮中夜裏出了事,太後娘娘火急火燎地把他都請進了宮來,卻如何還同你有關?夜裏下着那樣大的雪,他們做什麽折騰了你?”

容晚初道:“原是陛下不知怎麽厥了過去,如今已經好了,哥哥也不要出去打聽,免得教有心人說哥哥窺伺宮闱。”

容嬰卻敏銳地察覺了問題的所在:“昨日夜裏你沒有同陛下在一處?”

他問得直白,容晚初不由得嗔道:“哥哥!”

她上輩子十年裏都沒有教升平皇帝近過自己的身。到後來她在宮中氣候已成,容家人想反對也拿她沒有辦法,只能默許了這個決定。

重來一回,她沒有想過這件事在容嬰這裏反而成了問題。

她放緩了聲音,柔聲道:“哪有人家哥哥插手妹妹這種事的。陛下到哪個宮裏去是他的自由,橫豎我是貴妃,除非他立了皇後,不然都越不過我去,我還樂得輕松呢!”

容嬰面色鐵青。

他強壓着聲音,然而怒氣依然從字句中壓不住地溢出來,道:“我就知道容景升做不成些許人事。當初送你進了宮,我不過是想着你不愛在那個家裏,看着他的面上嫁進宮裏,能少受些委屈。”

容晚初握了握他的手,道:“哥哥,我并沒有受委屈。”

她側過頭去看了看阿敏,道:“你先下去罷。”

阿敏有些驚訝地問道:“娘娘不出去謝恩麽?”

容晚初就察覺到容嬰的手臂繃得更緊了,像是要說什麽的樣子,又安撫地拍了拍。

容嬰微微閉上了眼。

容晚初目光淡淡的,笑容也淡,靜聲道:“不必了。你便說我知道了,拿封厚賞,送了他出去罷。”

阿敏面有難色,不由得就将頭轉向了容嬰,眼神有些期盼,像是盼着他開口勸一勸似的。

容晚初微微加重了語氣,道:“去罷。”

阿敏頓了頓,到底福身應了聲喏,退了出去。

被掀動的簾珠微微地搖曳,發出玲珑的清響,維系着室內的寧谧氣氛。

容晚初放開了握在容嬰臂上的手,卻沒有轉回頭來看他。

她的視線落在窗前,積雪原本在窗屜下積了一層,這時候已經被宮人掃去了,光重新盈滿了明瓦的窗格。

窗臺上擺了盆碗蓮,原是她在家裏時就養的,到十月裏都沒有開花。

她舍不得,到底帶進了宮裏來。

冬月裏天寒,荷葉早就失了翠意,細細的莖幹支離地立着,枯色的葉半傾半頹,斜斜撐在水面上。

她定定地看了一回,才斂了睫,柔聲道:“哥哥,你也說過,我進宮來原是為了離開那個家。”

容嬰生硬地道:“卻不是為了讓你守活寡。”

容晚初被他的話逗得開懷,“撲哧”一生笑了出來,又被他瞪了一眼,掩了掩笑意,才道:“如今這位皇帝是個什麽性情,哥哥難道不知道?”

“我也不怕同哥哥說,也不怕哥哥笑我。要我與這樣一個人同床共枕,我心裏才委屈呢。”她眉目盈盈的,眼前就閃過夢裏那個人的影子來。

一見誤終身,不見終身誤。

她愛過了一個人,便是注定後來的一生都不能與他相見,也願意抱着那些瑰麗的過往,為他守上一輩子。

這樣的一生,縱然在旁人看來或許失于孤寂,但她心中的歡喜,卻未必比那些俗世圓滿的夫妻更少。

容嬰是何其聰慧的男子。

他幾乎頃刻之間就問道:“晚初,你心中有了誰?”

容晚初笑容微凝,反問道:“哥哥何出此言?”

容嬰神色微郁。

他沒有追問,而是低聲道:“晚初,當日/他選你進宮時,哥哥也曾問過你,可曾有心儀的男子。”

——那時到現在也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

他眉眼間有些自責,讓容晚初心中微微抽痛。

她柔聲道:“我并沒有想嫁的人。那時也是我自己選的進宮這一條路。哥哥,并不是你耽誤了我。”

這樣說着,半是安撫、半是打趣地道:“我也并沒有被誰誘騙,你不必這樣的草木皆兵。倒是哥哥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為我娶一位合心意的好嫂嫂了!”

容嬰凝視了她半晌,似乎是确認了她說的都是真的,才徐徐松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向來心中有數。哥哥只盼你不要受了委屈。”

他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站起身來,道:“時辰不早,我也先出宮去了。大軍開拔時日未定,到那時我再使人送信進來給你。”

又按住了容晚初的肩,阻止了她站起來的動作,溫聲道:“外頭天寒,你不要送了。”

簾栊搖動着,細碎的珠結很快就模糊了他的背影。

房中只餘下容晚初一人,她微微垂下眼睫,視線落在虛空中失去了焦點。

李盈打發走了報信的幹兒子蔡福,輕手輕腳地走回了暖間的落地罩底下。

皇帝從太廟回來之後,又一頭紮進了書房裏,這半晌都沒有出來過了。

他悄無聲息地又立了許久。雪沒有停,外頭的天色已經沉得看不見光。他看着自鳴鐘上的刻度,踟蹰了片刻,才壯着膽子向內間開口,輕聲道:“大家,時辰已經酉初了。”

“嗯。”屋中傳來沉沉的一聲,皇帝放下了手裏厚厚的簿冊,從書桌後踱出來。

殷長闌面上微微有些疲倦之色。

這個年輕的皇帝雖然與他同名,并且還十分的年少,但身體素質與他十八歲時相比卻相去甚遠,不過是經歷了這一日的忙碌,就有些支撐不住的疲憊之感。

他捏了捏眉心,随口問道:“往德妃和賢妃宮中送的東西都送到了?”

李盈恭恭敬敬地道:“兩位娘娘都十分的感念陛下的恩德。”

殷長闌微微颔首。

李盈偷眼觑了觑他的面色,鬥膽問道:“大家可要去探視貴妃娘娘?時候不早,您的晚膳擺在哪裏?”

殷長闌聽懂了內侍的暗示。

他微微失笑,道:“朕不過是去看看,仍舊擺在這裏。”

李盈想到蔡福回來時說的鳳池宮的冷淡态度,一時也不敢多嘴,應了聲喏,就小跑着退出去安排車駕。

殷長闌靠在辇車松軟的座椅裏,微微仰頭閉着眼,一整日裏所見所聞的時局拼成一張網,在他心裏來回地翻滾。

三位皇妃當中,最特殊也最棘手的,莫過于這位容氏貴妃了。

霍氏的祖父霍遂年已老邁,與先帝曾有師徒之誼,是憑借這段舊情和多年累積的人望被先帝托孤。他掌國子監數十年,桃李遍布天下,門生故舊如一張網織在大齊朝中。

甄氏的大伯父甄恪甄闵夷,是先帝朝的內政能臣,善于治吏,也善于玩弄人心。但這樣的臣子,倘若沒有皇帝的倚重和放權,所能翻起的風浪終歸有限。

容氏卻不同。

容氏女的父親容玄明,從少年時就是個“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将才,後來為官宰執一方,又能治稼穑、撫人心。

更重要的是,因為先帝那些年的放縱,此人在軍中已經成了氣候。大位交替之間的變動,又給了他難以抑制的權柄。

殷長闌沉吟。

容氏的勃勃野心或許在旁人眼中看不分明,但在他面前,卻已經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不知道,被送進宮來的這位容氏女,知不知道家族的野望和自己的處境。

容氏倘若果有不臣之心,宮中的容氏女便是一粒棄子。

男人的争權奪勢,卻要犧牲女子的性命來成全。

他微微冷哂。

漫天飛雪裏,宮室檐下的宮燈暖光融融,阿敏和阿讷領着宮人立在階前向聖駕行禮。

婀娜的身影伏了成行,唯獨沒有該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位。

李盈忍不住問道:“貴妃娘娘不在宮中麽?”

阿敏的神色有些微的尴尬,低聲道:“娘娘在後殿的淨室中祈福,恐怕不便于來迎接陛下。”

李盈面上一時都有些不好。

殷長闌卻并不以為忤,他溫聲道:“朕來探望貴妃一眼,并不多打擾。”

作者有話要說: 鋼鐵直男殷七:我覺得可以合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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