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重山(3)
容晚初倒不是覺得霍皎的哀憤和幽懷是對着她發作出來的。
上輩子裏,霍皎雖然承了升平皇帝的恩寵,卻始終是冷冷淡淡的性子,很早就病逝了。
霍家後來不得不另選了一位少女進宮來添補她留下的空缺。
想到她的結局,容晚初微微嘆息。
霍皎卻沒有在看她。
她側頭對着南窗的方向,目光有些微微的怔愣,散漫地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天高雲淡,日朗風清,有行晚雁南飛。今日原是個極好的天氣。
遠征的王師此刻想必正在帝都城南的點将臺前集結。
霍皎年長她一歲,也不過才是個十六歲的少女,這時大約因為出了神,沒有盡彈壓住自己的心緒,就在這一刻的神色當中忽然露了行跡出來。
那神态極缱绻而癡絕,明明是花一樣的女孩兒,竟就有種一生都看盡了的哀楚。
女孩子心上纏了情思,那心意就像是寒夜裏的一捧火,落在有心人眼裏是明晃晃的。
容晚初只在這剎那之間,心裏就狠狠地跳了一跳。
她手中的茶杯都有一瞬的不穩,濺了滴熱茶水在她手背上,泛了一點微微的紅。
而當她放下茶盞的時候,面上已經恢複了溫煦的笑意,瓷器相擊的一點清脆聲響喚回了霍皎的注意力,少女轉回頭來時,就已經斂了神态,有些赧然的樣子,對她致歉:“皎失态了,貴妃不要見怪。”
容晚初含/着笑意,和聲道:“霍姐姐也太拘束了些。原本在家時,論齒序尚該我稱你一聲姐姐。”
霍皎眼中有片刻的黯然,面上笑意卻淺而輕柔,道:“如今畢竟再不能比從前了。”
容晚初就笑了一笑,感慨地道:“誰說不是呢。從前家兄出門去辦差,就在這京畿三百裏,我都要送到城門口去。如今是再不能了。”
霍皎猛地擡起頭來注視着她。
這原本是有些冒失的,她從坐在這裏就沒有過這樣失禮的舉動,這時卻像是顧不上了一般。
容晚初卻只像是起心動念,随口一提,說完了話,也沒有盼着人接茬,就有些倦似地低下頭來,拿銀筷子夾了茶碟裏的水精面果子吃。
霍皎有些脫力似的松下了肩,很快重新繃了起來,恢複了平日裏端雅的坐姿。
她柔聲道:“容小将軍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凱旋的!”
那面果子是尚膳監朱禦廚的得意之作,糯皮子晶瑩剔透又彈牙,裏頭軟豆沙的餡料像是化開的一般,小小的一個,教容晚初咬了半口慢慢地嚼着,不緊不慢的,一時也沒有說話。
這樣的安靜裏,霍皎卻也沒有露出尴尬的神色來。
除了方才那短暫的一點失态,她始終是靜靜的,清冷得像是一陣仙風吹下的禦煙,随時都能乘風扶搖而去一般。
容晚初面上一點不顯,心中卻百味雜陳。
前頭那一輩子,德妃娘娘始終是個極有分寸、知進退的貴主,輕易從不會使人為難,就是最刁鑽的悍奴,也少有說她一句不好。
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容晚初借着咀嚼的片刻緩了緩心緒,才放柔了聲音,慢慢地道:“借霍姐姐的吉言。只是憂思勞心,霍姐姐是水晶心肝的剔透人,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只說了這一句,就轉開話題,叫了聲“阿敏”,交代道:“前日我收拾箱籠的時候尋出來的那本治茶的手劄,擱在那只黑陶的美人觚後頭了,去給德妃娘娘取了來。”
※
霍皎在鳳池宮盤桓了大半日的工夫,到擺晚膳的時候才站起身來告辭。
容晚初從前同她不熟悉,未免生疏些,後來漸漸地聊些風花雪月的閨中雅事,倒也有許多話可以說,這時還握了她的臂,笑盈盈地挽留:“橫豎都是一樣的用膳,霍姐姐不如傳到我這裏一處用了。”
霍皎就抿着嘴笑了一笑,道:“頭一回來貴妃這裏做客,就留下來用膳也太失禮了些。下回定不辭的。”
容晚初也不強她,含笑道:“我也願意同霍姐姐多走動些。”
親自送了她出門,又使阿敏扶她上了車辇,目送着車子遠遠地走了,才回身轉回殿裏。
阿讷帶着人已經擺上了膳食。
容晚初由人服侍着換下了見客的衣裳,沐了手,才在桌邊落了座。
她腸胃較常人弱些,飲食一向清淨,除了進宮的頭一天不得已吃了些大油,後頭尚膳監拿了鳳池宮傳的菜單子,預備的都是素淡爽口的菜肴。
就是這樣,有時心思重了、或是有旁的事,還時常不大吃得下飯去。
她微微斂着睫,拿筍湯泡了小碗飯,桌上禮數卻足,不聞一半點杯盤相碰的聲響。
貼身的侍女懂得她的習慣忌諱,也跟着安靜無聲地服侍她進食。
她吃了小半碗,就要放下筷子,阿敏看在眼裏,不由得微微露出些焦慮之色。
侍女要說出什麽話來,卻被廉姑姑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打斷了。
容晚初微微撩起眼,就看到尚宮女官笑意盈盈地站在落地罩前頭,道:“娘娘,尚膳監送了一味金齑玉鲙湯來。”
送膳的內侍将湯罐從紅酸枝的提盒裏拿出來。
湯水是剛離了火的。山珍海味吊着熬了幾個日夜,菁華俱煮進了湯裏,又濾過千百回,渣滓都濾盡了,只有奶白柔/膩的湯汁在黑釉的小罐子裏頭微微蕩漾。
綿而鮮美的香味就溢了開來,在鼻端微微一繞,就讓人食指大動。
這味道又清淡又霸道,又有幾分熟悉,讓容晚初有片刻的恍惚。
她一時間厘不清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定了定神,微微地點了點頭。
阿讷快言快語地笑道:“有勞公公了。奴婢當時瞧着這幾品菜在流水牌子上單撤了下去,只當是不夠做的。”
那小內侍神态十分的恭敬,道:“這一品原本只有九宸宮和寧壽宮的份例,是陛下撥了他老人家的給鳳池宮裏。”
他又轉回身來,向着容晚初行了個禮,道:“陛下的旨意,這品湯往後都送到您這裏來的,您若是有什麽額外的交代,盡可使人來尚膳監傳句話。”
容晚初怔了一怔。
廉姑姑站在一旁,抿着嘴微微地笑着。阿讷就站在容晚初的身旁,見她一時沒有反應,忍不住悄悄地牽了牽她的衣袖。
容晚初站起身來,向着九宸宮的方向行了個禮,才低聲道:“臣妾叩謝陛下的恩德。”
廉姑姑見主子表了态,跟着散了賞錢,那小內侍笑容滿面地告退了出去。
容晚初心裏頭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
侍女憂心她的身體,得了這一盞湯,當下就勸着她喝了,到夜裏服侍她安置的時候,還忍不住喁喁地同她說話。
“陛下雖然前頭辦了些糊塗事,到底心裏還是知道輕重的。”阿讷抽/出了被子裏頭的湯婆子,一回身,忍不住嗔怪似地道:“燈火這樣暗,您還帶着書來看,仔細熬壞了眼睛!”
容晚初手裏握着一冊《程氏算譜》,是皇帝白日裏使人送來的幾本書裏頭最新的那一本,因為是本朝人的著述,紙張、裝幀都還完整,經得起随意地翻動。
她笑着看了阿讷一眼,道:“如今墨司的人會磨制那種水精片,就是壞了眼睛也不耽誤你家娘娘看書。”
容府講學的西席是個老學究了,早年壞了眼睛,就靠着一種被磨得周邊厚、中間薄薄的水精來照着讀書。
阿讷也見過那位老爺子,不免鼓了鼓嘴,被容晚初說得沒有了脾氣。
容晚初就漫不經心地道:“你從前不是十分不喜歡陛下麽,怎麽忽然開始說起他的好話來了。”
阿讷賭氣地道:“他送了會耽擱您睡覺的書來,奴婢不說這好話了。”
容晚初微微失笑。
侍女憋着口氣,拿了抽屜裏的小銀剪子,把碧紗櫥裏的燈芯挨個絞了一回,火挑得亮亮的,鯨蠟光焰本就明亮,被她精心侍弄過,照得小小紗櫥之中宛如白晝。
都收拾好了,就在床邊盤桓,一時替她正一正肩上披的衣裳,一時替她掖一掖被角,一時又翻開熏球看裏頭的香餅,磨磨蹭蹭的,怎麽也不告退。
容晚初原本是晚膳後撿起了書來,跟着算了幾例,倒覺得程氏這一套同她之前學過的不盡相同,被挑起了興頭,預備稍看一回,沒想到小丫鬟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生怕她真的看壞了眼睛。
侍女從小小一個就跟着她,一直忠心耿耿的,雖然同樣都是容嬰送到她面前的,但卻又同阿敏不一樣,眼裏心裏只有一個她。
再想到上輩子這丫頭幾年之後莫名其妙的暴死,她心裏難免就多一分柔軟和包容。
她就笑着嘆了口氣,到底把書掩了,放在床頭的閣子上,倚在床頭靜靜地看着阿讷。
阿讷被她這樣地看着,反而窘迫起來,小聲道:“您睡下麽?”
容晚初沒有回答侍女的問題。
夜深人靜,偎爐燃香,白日裏零落的思緒反而在這時都沉靜下來,讓人能夠重新一一地捋順。
她忽然将上一個問題又問了一次:“你從前那麽不喜歡陛下,怎麽忽然替他說起好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