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重山(4)
燭火裏阿讷擡起了臉,望着容晚初。
她是個喜慶的小圓臉兒,一個小梨渦,平日裏都是明亮又輕快的,這個時候看在容晚初的眼中,卻覺得她罕見的神情有些遲疑似的。
連說話也有些遲疑的意味,自己琢磨了一回,才期期艾艾地道:“您這樣問,倒把奴婢也問糊塗了。”
她坐在容晚初榻前的腳踏子上,怔怔地仰着頭望着坐在床/上的少女。
容晚初也神情溫和地回視着她。
她小聲地道:“奴婢前頭不大喜歡陛下,是因為他在大婚的時候跑去和那個姓秦的在一處,一點都沒有顧惜姑娘的臉面和名聲,傷了姑娘的心。”
她說的時候還有些謹慎,生怕貿貿然地提起秦氏來,會讓容晚初不悅。
容晚初神情卻平靜,像是已經全然沒有将那一件事放在心上了一般。
夜裏準備安寝,白日裏梳成高髻的頭發被通開了,沿着肩柔順地拂落下來,容晚初及笄未久,雖然嫁了人,卻并沒有圓房,神态間依舊是閨閣少女的樣子。
從前在家的時候,雖然外頭嚼舌根子的人愛說她們家的姑娘性子驕矜不親近人,她卻知道她們家姑娘有多麽和氣又柔軟。
侍女就籲了一口氣,聲音低低的,跟着說道:“先頭送來了鳳印,您也并沒有多麽高興。何況您進宮來就是貴妃,份位原本就比她們都要高些。”
容晚初失笑道:“世間哪有那麽多理所當然的事!”
阿讷有些倔強似的抿了抿唇。
她目光就在床頭那冊書上一掃,道:“可是後來,陛下卻能送了您愛看的書來。”
“這一回,在飲食上也都惦記着您了。”阿讷說到這裏,語氣才輕快了些,她看着容晚初,鄭重地勸道:“雖然奴婢從前不喜歡他,可是您進宮來也沒有幾日呢,許是他那一日教魇着了……”
她說得一時忘了形,很快就意識到了,扭頭“啐”了一聲,道:“奴婢說錯了話。”
容晚初見她反應得快,只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宮中對厭勝之事一向十分避忌,阿讷說滑了這一回嘴,意外地沒有被主子責備,接下來的話反而自己審慎了起來,慢慢地道:“總歸在奴婢的心裏,好聽的話兒人人都會說,論心跡端的要看人怎麽做。”
“旁的都不論,送來的東西能讓您開了心,又肯在飲食起居這樣的小事上挂記着您。同之前做出來的混賬事全然的不一樣了。”
她眼睛濕漉漉地望着容晚初,鄭重地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連聖人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于此。您也要萬事放寬了心思才好。”
她是安慰的語氣,聽在容晚初耳中,卻好像是有只手在撥動什麽迷霧似的。
只是那霧氣又厚又重,稍稍驅散了一點,又很快合攏回來,就遮在她的眼前,讓她看不清楚。
她太清楚升平皇帝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
他的自私和神經質是刻在骨子裏的,不要說再來一回,就是再來三回、五回、一千一萬回,江山易改,他的本性也再難變動了。
他上輩子鐘愛的秦氏,實在是因為那個女人太契合他了。
他是不會關切她、記挂她的。
他只會盼着她向他折腰,心甘情願地投向他,屈從于命運的安排,才會讓他生出一種掌控命運的成就感。
這輩子他的變化,總讓她以為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這又怎麽可能呢?
皇帝這個位置,也不是人人都能坐住的。
倘若皇帝換了個人,那些鬼精鬼精的朝臣,只怕早就察覺到不對了。
這樣想着的時候,那幾冊莫名對了她心思的數算書籍、那一盅總有幾分熟悉的珍貴補湯……那個人将鳳印推到她面前時的灼灼視線……就被她刻意地拂到了腦後去。
她有些倦地阖了阖眼,道:“我也是迷了心思。竟鑽起牛角尖來。”
侍女見她微微露了些疲憊,看了一回時辰,輕聲道:“二更天了,娘娘安置吧。”
見容晚初點了頭,就吹了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夜色寂寂,連巡夜的龍禁衛過宮牆下時都不會鳴鑼,沉靜的月色照了滿室,是最宜眠的時節。
容晚初卻在帳中輾轉,到天色微明時,才朦朦胧胧地睡了過去。
※
夕雲宮中的昭儀秦碧華卻摔了一個杯子。
那杯子裏頭是宮人新呈上來的滾茶,教她這樣一揚,就在她手背上濺了長長的一條濕痕,燙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口氣,高聲叫着“尤媽媽”。
她連着凍了兩回,狠狠吃了一番苦,好在禦醫診治得及時,這兩日退了高熱,身子骨也平複了些,尤嬷嬷原本單服侍她在裏間休息,今日才出來見一見光。
到底是病中,說着話還有些喘,掙紮着道:“本宮燙了手,你還在那裏磨蹭什麽?”
尤嬷嬷正親自帶着宮人掃地上的碎瓷。
她被秦昭儀叫了一回,就微微嘆了口氣。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她交代了一句:“務要掃的幹幹淨淨的,一片碎碴都不要漏下,都封進盒子裏去。”
才親自去次間的櫃子裏頭取了藥膏和帛巾,回來握了秦昭儀的手。
秦昭儀容色不顯,但一身皮子卻雪白,指掌連同臂肘都有些肉肉的,單單看起來也是柔若無骨似的。尋常奉給主人的茶水縱然燙也有限,就在水跡未幹的地方稍稍地泛了一點紅。
尤嬷嬷瞧着心裏也是痛的。
她拔了塞子,瞧着小瓷瓶裏的凍白色藥膏只剩一半了,就單拿銀簽子挑了細細的一點,均勻塗在秦昭儀的紅處。
秦昭儀猶有些不忿似的,問道:“不過是個杯子,怎麽就顧得上它、顧不上我了?”
尤嬷嬷低聲道:“娘娘,那杯子是尚功局分過來的官窯霁紅瓷,打了一個就壞了一套。”
秦昭儀不以為意地道:“不過是官窯瓷,教尚功局補一套來就是了。”
尤嬷嬷看着她這副睥睨的語氣,接下來的話都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她停了一停,秦昭儀卻沒有意識到她的不對,自顧自地道:“媽媽,這宮裏我只信你,你可不要騙我。陳滿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陛下真的把他名下的補湯都送到鳳池宮去了?”
不過是一味湯,都這樣的在意。
尤嬷嬷更說不出口了。
她面上作難,秦昭儀這一次終于有些狐疑,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是陳滿騙了我?”
尤嬷嬷低了頭,咬牙道:“娘娘問為什麽一個杯子都要這樣收拾,是因為如今尚功局單要卡咱們宮裏,報上去的帳,都要細細地查上三、四回,恨不得爛了一盆花要補,都要一片片花瓣都對的上才行。”
秦昭儀就皺起了眉。
她冷冷地道:“憑什麽?我不過是病了這幾日,陛下再沒有來看過我也就罷了,大婚之夜,陛下可是到我這裏來的!他們怎麽敢這樣的放肆?!”
尤嬷嬷微微苦笑,低聲道:“娘娘,便正是因為那一晚陛下到您這裏來了。如今鳳池宮得勢,陛下把鳳印都交了過去。您還為一碗湯水的事煩心呢,外頭已經不知道什麽模樣了!”
形勢比人強。
秦昭儀不意地瞪大了眼。
尤嬷嬷本以為她要吵鬧一回,沒想到她面上分明這樣惱怒,眼中都要噴出火來,卻把嘴緊緊地抿住了,沒有一時激憤而說出什麽話來,心中到底有些安慰。
老仆輕聲道:“娘娘,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您如今且該先把身子骨養好了,往後日子還長着。”
她捧着秦昭儀的手臂,那藥膏極清涼又起效快的,如今塗上沒多一會兒,那一點紅痕已經不大看得見了。
她就收拾了旁邊的藥瓶。瓶塞上裹着鵝黃的簽子,原是宮中的秘藥,還是從前升平皇帝做皇子的時候得的,回手就送了到秦司歷府上。
那時姑娘稍有個磕磕碰碰的,輕易就一挖一勺地抹在身上。
沒想到進了宮,反而要當起寶貝,精打細算地用了。
尤嬷嬷微微地嘆了口氣,打起精神來,看着神色還不大平靜的秦昭儀,溫聲道:“您浸了冷水那一回,當真把奴婢都吓壞了,好在後頭都還好。”
秦昭儀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這話重新提起又從何而來,聽她道:“好在陛下雖然對那邊上了心,還沒有聽說召幸過。如今時日還淺,禦醫也診不出娘娘身上有沒有喜脈……咱們且先等着。”
秦昭儀不意她提的是這件事,聽她這樣說話,面色不由得一變。
那晚尤嬷嬷不在近前侍奉,後來變故頻生,兩下裏也沒有說起。
皇帝只在她這裏坐了一坐,就厥了過去。她卻是并沒有承過恩寵的!
她面上隐隐地發白,想到就如尤嬷嬷所說,皇帝既然對鳳池宮上了心……一時間顧不上惱怒,回手緊緊扣住了尤嬷嬷的手。
她雖然手還是酸/軟的,但下了大力,依然把人都摳的痛了,聽她壓低了聲音,問道:“我記得媽媽當日有種香,說是極有用的……”
尤嬷嬷稍一擡頭,就對上了她眼中幽幽的火。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狗皇帝被掉包的話,早就被發現了吧。
殷七:除了追媳婦不熟練,當皇帝咱是專業的。(說着戴上了墨鏡、煙卷和金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