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賀聖朝(2)

流水似的佳肴由穿着蔥綠、寶藍色衣衫的宮娥和內侍捧上席來。

正值冬日,殿中縱然燒起了暖暖的炭, 但殿宇空曠, 依然有擋不住的冷意從頭頂和腳底下流進來。

尚膳監使盡一身的手段, 烹龍炮鳳,又盛在墊着棉絮、浸着熱水的暖盒裏,安置在席案上的時候也依然浮起了零星一層油花。

乳白的顏色淺淺浮在湯面上, 就是阿讷看見了, 也不由得有些嘀咕。

容晚初處之泰然。

她執了雙箸, 随意地略略動了一、兩口, 就仍舊放了下來。

命婦們還絡繹地往前頭來, 笑容比三春的仙葩還要明豔,語調溫柔又謙卑, 宛轉承奉着宮中的貴主們。

這些人這樣的姿态,前輩子卻是容晚初少有見到的了。

廟堂中的人比尋常的人更善于揣摩風吹的方向, 上輩子裏, 因為升平皇帝日漸的荒唐和衰頹, 到後來,縱然還有百官的家眷坐在這座殿堂裏, 一顆心卻早就都飛到了容、甄氏族的府上, 對于宮中的嫔妃們, 也不過是面子上的客套禮數罷了。

這一回,君王倚勢而起,攻守之勢逆轉,這些人自然就生出別的心思。

形勢比人強。

容晚初神色平靜, 心中倒并不因為這樣的前倨後恭而生出波瀾。

就有個靛色圓領袍的內侍腳步匆匆地沿着門邊溜進殿來。

阿讷被小宮女扯了衣袖,回頭看過去,不免微微有些驚訝。

她退後來問了兩句,就重新回到案邊上,壓低了聲音同容晚初禀報道:“九宸宮的戴公公求見。”

九宸宮只有一個戴公公,就是大太監李盈的幹兒子蔡福。

“貴妃娘娘,”他立在阿讷的身後,壓低了聲音,神色十分的謙卑,道:“陛下使奴婢來問問娘娘,前頭西番使者獻上了一頭雪狻猊,娘娘可想去見一見?”

容晚初聽見殷長闌的名頭,心裏就有些懶懶的。

男人昨兒夜裏乘着她微醺,誘她說了許多話,做出那些羞人的事,又趁着她還沒全醒過神來,哄着她睡下了。

等她一大早睜開眼,就看見男人身上裹着昨兒宴飲的玄色衮袍,蜷縮着睡在她的床沿上。

明明高大的身材,卻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同她一臂的距離,唯恐唐突了她——就好像前頭那個登徒子換了個人似的!

她只是翻了個身,男人就睜開了眼,含着笑意看着她,她被那飽含深意的目光看得臉熱,忍不住伸出手去推他,手卻被他握在了掌心裏,細細密密地親吻……

容晚初臉上生紅,羞于回憶下去,對上身邊侍女和內監笑意滿盈的臉,又疑心天下人都窺知了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生硬地問道:“雪狻猊?”

蔡福聽見她在沉默之後開了口,當即應道:“正是。”

他微微有些感嘆,道:“那狻猊不知道怎麽就落在了西番人的地界,通身的白毛,看着就十分的氣派威風……”

容晚初聽他這樣說着,也生出些意趣。

她道:“也未嘗不可。”

蔡福就笑道:“如此娘娘只管略等一等。”

朝宴上有鄭太後坐鎮,容晚初是晚輩,沒有獨自離席的道理。

她微微點了點頭。

蔡福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沒有過多久,就有內監進門來傳天子的谕旨。

皇帝要與衆人同樂,鄭太後也率衆欣然相赴。

正陪伴在她席前的官眷湊趣地道:“可見陛下是最純孝的了,便是得了天賜的祥瑞之兆,也要同娘娘共賞。”

鄭太後面上原本挂着笑意,卻被“天賜”這兩個字戳中了心事,目光回轉來在容晚初臉上停了片刻,慢慢地道:“皇帝是仁孝天子。”

容晚初正與甄漪瀾一左一右地擁扶在她的左右。

除年夜裏發生的事還不足一日,在場縱然有極為敏感的外臣感受到太後娘娘言辭之中的暗流,卻也無從探尋內裏的洶湧。

容晚初擡起頭來的時候,除了鄭太後炯炯的視線,意外地與甄漪瀾有頃刻的四目相接。

甄漪瀾察覺到容晚初的回視,似乎想要露出個笑來,嘴角卻不知何故平平地扯直了,就顯得有些僵硬。

容晚初不及多想。

她搭着鄭太後的手,眉眼溫和地笑了笑,道:“太後娘娘說的是。”

四平八穩的,仿佛任憑鄭太後說什麽話,也只不肯接招。

鄭太後就淡淡地笑了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甚至還溫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贊道:“好孩子。”

衆人都不知底裏,見鄭太後和容晚初面上都笑晏晏的,一團和氣地往前廷去了。

西番的使臣有一頭棕黑色蜷曲的頭發,高鼻深目,跪在廣場光潔的青石地面上高高仰起頭來的時候,深碧色的眼珠在日光裏反射着詭秘的流光。

鴻胪寺官員在一旁壓低了聲音,申斥道:“好大膽,安能窺視天顏?”

那使臣嘴角歪了歪,露出個莫名的笑容來,操着流利的大齊官話道:“聽聞中原的皇帝是天神的子孫,我們的狼神是天神忠誠的朋友……”

他在鴻胪寺官員漸漸黑沉如鍋底的面色裏笑着停住了口,道:“你們中原人真是太有趣了,一面尊重皇帝就像尊重真正的神明,一面又喜歡毀掉你們的神明。”

這位年輕的使臣是個中原通。

那鴻胪寺官員滿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地想要斥責他“滿口胡言,大逆不道”,一面又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貿然開口又被他堵了回來,就警示式地盯了他一眼,告誡道:“陛下要親自檢視你帶來的狻猊,茲事體大,你等不可輕忽,不可造次。”

那使臣“啊”了一聲,懶懶地道:“少卿大人放心好了,我們的正使是族中最強大的馭獸師,即使是饑餓了三天的餓虎在他面前也會溫馴得像一只貓。”

鴻胪寺少卿語帶譏诮地道:“下官險些忘了您只是西番的副使。”

年輕的西番男人挑起嘴角,輕佻地笑了起來。

一行內、外命婦以鄭太後為首,浩浩蕩蕩地到了殿前。

殷長闌親自站起身來迎了上去。

年輕的天子身形高挑,端正肅穆的衮服掩去了一身槍戟般的凜冽,犀角玉帶攔腰束出略顯清瘦的線條。他腿長步闊,三兩步就走到了鄭太後的面前,躬身道:“勞動了母後。”

鄭太後含笑與他應答,一副母慈子孝的欣欣之象。

殷長闌腳下一轉,就順勢站在了容晚初的身邊,遮蔽在廣袖底下的手探出去,握住了少女纖細的手腕。

容晚初面上淺淺飛紅。

她不敢擡頭去看身側的男人,目光端端正正地投在前方,也不知道蔓上耳廓的輕紅出賣了她的情緒,就聽見耳畔男人低低地笑道:“阿晚還生我的氣?”

說話就說話,做什麽朝人家耳朵裏吹氣。

容晚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撞進他滿是笑意的眼睛裏,才覺出自己入了彀,被他握住的手恨恨地在他掌緣掐了一把。

氣勢洶洶的,落到實處的氣力卻甚至不足以緩片時瘙癢。女孩兒大約是最後時刻又想起自己今日戴了護甲,殷長闌明顯地感受到那指尖在觸到肉上之前又收了一收。

總是這樣只想着待他好。

殷長闌心中柔軟極了。

兩個人之間的小動作被掩蓋在羅袖底下,沒有教人窺見,但皇帝眼睛裏只看得見貴妃娘娘一個人,和肩并着肩時自然而生的親昵氣氛,都讓看到這一幕的人避過了眼,心裏重新估量着宮中的局勢。

也有人将目光暗暗地投向了鄭太後的另一側,賢妃甄漪瀾正低眉順眼地站在那裏,仿佛對突如其來的注視沒有任何感應。

旁人心中的波瀾湧動并不挂在容晚初心上。

她自以為狠狠地警誡了殷長闌,就稍稍地纾解了心裏的羞窘,思及目下的場合,主動向後退了小半個身位。

殷長闌握着她的手卻微微加重了力氣,道:“阿晚,他們總要習慣你站在我身邊的。”

非但如此,在送了鄭太後入席之後,還依然扣着容晚初的手腕,将她一路留在自己的身側。

容晚初拗不過他,只得随他去。

龍禁衛在殿前的廣場上設起了齊腰高的栅欄。西番使團中的力士在圍欄裏布置了木架、水火臺……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看上去頗有聲勢。

跟在西番副使身後的鴻胪寺少卿有些黑臉,道:“白狻猊在我們大齊朝是祥瑞之兆,不是江湖班子裏做的戲耍。”

那副使嘴角一掀,笑道:“大人,我們也只是為了向你們的天子展示瑞獸的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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