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賀聖朝(1)
翡翠像只小蜜蜂似的團團地圍着甄漪瀾打轉。
那耳珰用的是南越貢上的紫石英,通體剔透無瑕, 在燭火光裏折射着無端端的流彩, 指甲蓋大小的丁香花, 花瓣和蕊萼雕刻的線條纖毫畢現,細看時還有顆露水在花盞裏盈盈欲滴。
翡翠捏着耳珰在甄漪瀾頰側比了一比,登時忘了嘴邊正說到一半的話題, 直贊道:“可見奴婢是個不頂用的了, 竟不記得娘娘妝奁裏還有這個, 戴着還這樣地襯得出娘娘。”
她彎着身子, 小心翼翼地替甄漪瀾挂上了。
貴人妝奁豐厚, 忘幾件首飾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屋中服侍的也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對。
甄漪瀾目光落在鏡中, 少女頭上雲髻插天,頂着俨俨的花樹禮冠, 膚白如雪, 耳廓細巧, 兩點細細的潋滟紫色綴在耳畔,俨然也生出一般風情。
她微微挑起唇,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第一重衣穿過, 等候在簾下的宮人又捧上了第二重。翡翠叉着手, 看着宮人替甄漪瀾穿衣裳,一面仍舊想要說起什麽。
甄漪瀾從鏡子裏看到她嘴唇啓合,就先她一步打斷了她未出口的話,道:“便是再熱鬧, 我們也不過是跟在太後娘娘、貴妃娘娘身邊,随意走動不得,不過看個影子罷了。”
翡翠怔了怔,才意識到甄漪瀾是回應她再前頭說的話。
她聽甄漪瀾的語氣,心中不免有些忿忿。
鄭太後且不提,那鳳池宮的貴妃容氏,同她們家的娘娘從閨中就相識的,一樣是十五、六歲,一樣是一品大員家的嫡女——還是個喪母之女,就因為容氏善于媚主惑上,掌了後宮之權不說,在朝會這樣的場合,還像個副皇後似的,反而她們家娘娘只能跟在後頭賠笑。
這世道何其不公!
她嘟囔道:“娘娘就是太好/性兒。”
甄漪瀾神色不變,溫溫柔柔地看了她一眼。
翡翠就縮了縮脖子。
甄漪瀾淡淡地笑了笑,道:“女兒的本分,不過是‘随分從時’這四個字,餘下的事,都有陛下和太後娘娘聖裁,兩位聖人法眼如炬,善賞惡罰,最是公正不過的。”
翡翠聽她說出大道理來,不欲使她生惱,就笑嘻嘻地屈膝應了聲:“娘娘教誨得是,奴婢知錯了。”
甄漪瀾睨了她一眼,警示式地道:“你今日就跟在我身邊伺候,也不許你一個人到處亂走,倘或沖撞了人,我可不輕饒你。”
就是她犯了什麽錯,娘娘回來不饒了她,在外頭也會護着她的。
翡翠被她警誡了,也不着惱、羞愧,仍舊滿口地應是。
旁邊服侍的宮人除了解頤宮使喚的,還有尚宮局為了朝典新撥過來提點規矩、查缺補漏的女官,原本神色端肅得像盆水似的,此刻見甄漪瀾和侍女相處十分的親昵,眼角唇邊也不由得軟化了些許。
翡翠沒有在意那女官的臉色。
她見甄漪瀾衣冠都整戴完畢,忽然間想起樁事來,一拍腦門,道:“壞了。”
解頤宮的尚宮範氏恰好掀簾子進了門,聽見她這話,忙“啐啐”兩聲,道:“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她道:“大過年裏,萬事都讨吉利口彩。”
又問道:“翡翠姑娘可有什麽事?”
“我昨兒夜裏特地交代竈上,做點子小點心給娘娘填肚子……”她回過頭,就看見範氏手臂上擔了個小攢盒,裏頭隐隐地冒着熱氣,遂笑道:“範姑姑倒是眼睛尖,替我省了事兒。”
範尚宮臉色不變,手上穩穩地捧着那攢盒,擱在妝臺的桌沿上,才開了蓋子,果然露出裏頭幾格子一口一個的面果子來。
她道:“翡翠姑娘行/事最周全的,奴婢借花獻佛,伺候娘娘了。”
甄漪瀾看了她一眼,微微地笑了笑,道:“嬷嬷做事最穩重的,這幾個皮猴子還要嬷嬷多調/教些。”
翡翠聽她盛贊範氏,反而把自己若有若無地貶了幾句,一時不由得撅起了嘴,打了簾子往門外去了。
出了寝殿的門,沿廊往下走了幾步,就看見她前頭久尋不得的瑪瑙穿過月亮門正向裏來。
她連忙迎了幾步。
她昨夜睡得早,就為了支應今兒早間的忙碌,沒想到從她一睜眼,就沒瞧見瑪瑙的影子,這時候終于見着了人,不由得埋怨道:“你前頭往哪裏去了,尋你這半晌。生怕娘娘一錯眼想起了你。”
瑪瑙凍得哆哆嗦嗦的,牙關都在格格地打顫,聽見她說這個話,不由得眯了眯眼,視線在她臉上溜了一圈,翡翠渾然未覺,還在絮絮地抱怨道:“定要連累我也吃瓜落。”
她兩個原是一同長大、服侍着甄漪瀾的情分,翡翠又是個刀子嘴,話說過翻過臉就忘了,見她只穿了件藕荷色的上襦,鼠灰的裙子——宮中使女最尋常簡單的裝束,又關切地問她:“怎麽往外頭跑一趟,卻連比甲都沒有穿?不凍掉了你這小蹄子呢。”
瑪瑙收回了視線,一面打着哆嗦,一面道:“原是我迷迷糊糊的就給忘了。好翡翠,你替我去煮一碗姜湯來,我晚上給你打洗腳水。”
“現有那麽多小丫頭子使喚,我缺你這一盆洗腳水呢。”翡翠啐她,一面也知道她這個怪癖,一向不愛喝竈上人煮的姜水,就替她遮着風,一路陪她先回了住的耳房,就出門去茶房替她煮姜茶。
瑪瑙抱着湯婆子,聽見腳步聲在窗下蹬蹬蹬地去了,也跟着出了門,沿廊往甄漪瀾的寝宮去。
甄漪瀾搭着宮人的手,正從屋裏走出來,見她從回廊底下過來,就看了她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
瑪瑙屈膝行了個禮。
甄漪瀾含笑道:“你今兒倘若不愛出門,就留在宮裏頭看家,我還放心些。”
瑪瑙笑道:“奴婢便知道這世間再沒人比娘娘更了解奴婢、體恤奴婢的。”
甄漪瀾笑着虛虛點了點她,道:“油嘴滑舌。”
佯裝板了臉,道:“還不退下。”
仍舊扶了範尚宮的手,搖搖地往外去了。
大殿受禮、命婦朝拜,這樣極盡端莊肅穆的儀典在容晚初做來已經輕車熟路。
她坐在高高的殿閣上頭,甚至還有精神借着舉起茶盞的遮掩,拈一口攢盒裏的果子。
縱然那面果子是阿讷早起來預備下的,此刻看見她這樣低着頭吃,也不由得有些無奈。
容晚初的坐席居于鄭太後下首,又比德妃、賢妃兩席更高一層,此刻侍女稍稍地擡一擡頭,就能看見太後鄭氏高高踞坐在紫檀木漆金挖鑲螺钿幾案後頭,時不時投過來的淡淡視線。
她心裏暗暗地替容晚初捏一把汗,忍不住在她背上輕輕地點了點。
容晚初知道鄭太後的注意力泰半都在自己這一席上。
自己這一點舉動自然也逃不過她的視線去。
容晚初笑盈盈的,自顧自地将手中的霁紅瓷茶碗擱下了。
她停了口,阿讷就緩緩松了口氣。
那面果子是特意做的,宮裏的尚膳都曉得火候,一個小小的一枚,就是櫻桃大的小口也吃得下,絕不會壞了主子的妝容。
容晚初一氣吃了四、五個,胃裏也稍稍有了飽意。
她閑閑地看了貼身的侍女一眼,道:“等一等教你看見了宴上都是些什麽菜色,你就知道我未雨綢缪。”
她口中雖然慢悠悠地說着話,但踞坐在長案後頭,腰背挺直,像株不蔓不枝的菡萏莖兒似的,雖然與墀下距離太遠,看不見眉眼間傳言的傾國之色,卻也能品得出姿儀的出挑。
有人在地下磕過了頭,與同伴一同往下頭入席的時候,不由得低聲道:“那一位就是貴妃娘娘了。”
“曾聽闵家姐姐說,貴妃娘娘在閨中時,便有國色。”說話的婦人姿态雍容,一口吳侬軟語又輕又柔,穿了件寶瓶紋的杭綢禮衣,形制都是一般的官樣,勾針走線中總顯出些奇巧花樣來。
她有些好奇似的,又問道:“陳家姐姐從前可見過這位娘娘?”
那婦人陳氏笑道:“貴妃娘娘從前就不大愛見人的,我也不過是一年半載見到一、兩回。”
“照這麽說,倒是個娴靜貞順的女郎了。”那吳音婦人掩口笑了起來。
她自覺言辭隐晦,陳氏卻只是笑着轉開了話題,一面在心裏暗暗地啐了一口,外官帶進京來的女眷多有這樣不曉得輕重的,偏偏這一個就攤在了自己家裏。
容晚初在年下毫不遮掩地逐了一宮的預備嫔妃,還連着下了四、五道懿旨,申斥當中幾個女孩兒行止失德,其中不乏三、四品的大員門戶,皇帝對此非但沒有不悅,在重臣進宮去哭訴的時候,還連消帶打地把人又小懲大誡了一遍。
這件事在朝中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在後宅婦人們的口中卻比什麽家國大事都要引人。
也因此,容晚初的聲名在這些夫人當中正是極盛的時候——沒有哪一個婦人心甘情願地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偏偏如今有一個最不能“善妒”的人,卻做了這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還給她做成了。
多少人咬牙切齒、在家裏撕遍了帕子,罵她“骨頭輕的妒婦”,或是單純地慨嘆,說一句“便是将來君王愛弛……”
到底都是歆羨。
歆羨之餘,就是随之而生的敬懼。
陳氏的目光遙遙地向上一掃,背上就毛毛地生了一點冷意。
她垂了頭,将身邊妯娌的衣袖扯了一把,規規矩矩地向案後落了座。
殿堂深處,容晚初的視線在二人的方向一掃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