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無心之過成大禍

高山上,夜風清涼。

彼此依偎的二人擡首望了望天。終于如出一轍地笑了句:“天亮了!”

言罷二人均是一笑,晨間的白霧依然充盈身周,露水沁透的裙角豁地一冷,她起身盯了半晌,望着地面被壓得淩亂不堪的野草,嬌羞無言,另望向了別處。

朝陽四濺的地方。

林宇風手撫着右膝,半是嘲弄半是寵溺地望她:“朵朵,很少見到你這個模樣?”他搖了搖頭,暗笑自己。

水朵朵伏身蹲着瞪他,冷目如針刺地掃向他的臉上。手不自禁地一斜,撐到了地上。他偏頭正色地擡臂碰了碰臉,顫聲地問:“朵朵,你這般盯着我做什麽?”

素手指由身側一轉,定住林宇風的眼睛,唇角忽然彎了一個弧度,便是玩味的笑:“小風,你的臉紅了!”被這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的話一逗,他喉嚨一哽咽,直直咳嗽了半晌。

他撫額搖頭,心裏思道,原不過是我想多了。知是打趣,他也未在意了這些。

水朵朵也知事不過三的道理。如此也只輕輕站了起來,最後遠望重山,撥手指向林宇風,聲音響亮而親切:“相公,我們回去罷!在外露宿一夜。猜想大哥還以為我把你拐跑了,回去定會再大斥我一頓。”

林宇風眉間笑意更濃,如今她的女人十分着緊他的大哥,那麽對他也該是在乎的。

“好,朵朵。我們走!”他起身,十指緊扣懸在身側的手。

妻若相惜,夫定相誠。

……

瑞腦香氣在輕紗床帳中徘徊不定,錦褥下的女子已被折磨了将近一夜。

屋中婆子女婢收拾了許久,太過疲乏地也不禁半眯着眼小打盹片刻。有的只揉着兩肩,竊竊私語地同時又無不對着床畔佳人擔憂心急:“這懷了孕的女人就是可憐。夫人已難受了這麽久,還不知熬不熬得過去?”

有經驗的老婆子擰着手中的濕帕,也正色插口:“女人都得經歷這些,你們以後成婚了也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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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女婢聞言神色一慌,頓時對平日向往嫁與王子王孫的美事嗤之以鼻起來。想起昨夜哀嚎不止的夫人蘭姑,紛紛持物忙開了。

婆子笑了句:“也不知道夫人打不打緊,頭次懷胎也忒受罪了些?”

有人接了句:“可不是麽?”

話畢卻見着有急急腳步趕至的沓響。一屋的奴婢紛紛着膝下跪,叩頭尊敬地稱道:“公子!”

千面揚手拂袖喚了一衆起來。衆人又紛紛站立斂首退至一旁。

床畔的人眼角微微一動,好半天也撐肘忍痛起來,強漾出一絲笑容,又吃驚又畏懼:“相公,你……你怎麽來了?”

千面端肅以待,神情甚似溫柔,傾身上前,扶着蘭姑便道:“你疼成這個樣子,我怎就能不來看看你呢?”

蘭姑恍惚的面龐滞地有些頹唐,面容俱是一僵,嗫嗫坑聲:“我……我沒想過你……會來看我?”言罷兩眼淚水傾注而下。眼見及此,四下女婢紛紛退出。

朦胧間,唯餘屋中兩人。

千面擰開濕帕細心地擦去蘭姑額角的汗漬,關切道:“傻瓜,你是我千面的夫人,肚子裏也懷着我的孩子。如今你這般,為夫怎會不來看看你?”說着攙扶蘭姑靠在床沿,體貼又道,“還疼不疼,要不要我喚個太醫過來?”

蒼白的面龐終于耀了一絲淺笑,雙眸奪目奇彩。蘭姑突然拽住千面的右手,搖了搖頭,仍是哭泣不語。

千面笑了笑,反将她出汗的手握緊了些,關切之語仍然喃喃:“別怕,今天為夫就守在這裏看着你睡?”

齒縫吱吱兩聲,蘭姑咬破了嘴唇。千面詫然:“蘭姑,你……”說着伸手便去擦唇角滢滢血漬。

她撥手按住那手,泣不成聲:“相公,你知道麽,這些話我等了多久。今夜你這般待我,是不是意味着你……愛上了我,願意接受我了呢?”

掌中的手指沒有知覺地交纏,神色是想象不到的迷茫。然而他仍是不露痕跡地敷衍随心而來的悵然。

垂首,又擡頭。

“蘭姑,今生我千面只會有你這麽一個女人!”沒有直截了當的承諾。

緊握的兩手突然掙開,蘭姑話語低沉,重壓似弦:“我明白你的話了!其實,今夜多謝你能來!回去罷,我知道聖上給了你很多任務。”

他愕然,只若無其事地裝懵懂。長靴一脫,跳上床來,掀開被褥擁蘭姑在懷。放肆笑道:“蘭姑,聽你這麽說,為夫就更不該走了。說好了今天要看着你安好才罷休,我又怎可食言呢?”

雖然難堪,可蘭姑心裏還是高興得緊,望着面前因為自己一改往日作風的相公,心裏多多少少浮現出幾絲感動。

千面扭頭望來,見着那眶中含淚點點,不覺疑惑:“怎麽這個樣子,是不是又疼了。看來為夫必須去喚個大夫來。你先躺着。”說着便要下床穿靴。

“等等,相公,我……我沒事的。”一聲叫喚如清晨的鳥蹄,聲聲清脆響亮。

其實,她本就希望他能留下。疼得最深處,瞥眼望見自己的心上人,那疼痛似乎分擔了許多。

可是話說回來,哪裏是因為疼痛減輕,原不過是自己的心境作怪,為了不使愛着的人難過,努力克制自己的疼痛罷了。

有時候,愛真的是彼此滿足?而究竟會愛的快活,還是盲目,皆看兩人是否心心相印?

千面邁步的腳終于停下,而剎那的心慌只是讓他想起了适才死纏爛打的舉止。

那似乎很像水朵朵的作風,是何時他也受其感染了呢?

“好!”靜若秋瀾的雙眸突然暗沉如夜,他側頭默望一眼,心裏本紛繁雜亂,卻仰裝淡水一笑,點頭答應。挨床沿坐下,屋外打更聲來回飄擲,仿佛從府外的大道盡頭,傳到了另一個盡頭,無人般的安寂街巷裏,只怕有一個黑影恍惚閃過。

打更者的落寞!

何嘗不是此刻自己的落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人牽扯地分離,雖未有清涼的血液漫下,可是卻疼到了心裏。

何時讓潇灑孑然一身的自己變得如此不濟,竟然陷進對愛徒水朵朵的愛戀無可自拔。

真是荒唐地可笑!

他出神地笑笑。

可惜這樣的目光卻被蘭姑看破,只此一句。

屋中只有摩梭的披衣聲。

“相公,你回去休息罷。我已經沒事了。”語聲極低,卻仍令人躊躇。

他不懂何故,枉然點了點頭。自此屋門開啓,他逃離了這扇會讓人魂傷心動的地方。

這明明只是他迎娶的夫人的房間,這夜他明明該守責地待在房裏,陪伴那個懷着他孩子卻備受折磨的蘭姑?本該明白,可他沒抑制住。那位調皮嬌小的徒兒水朵朵早已嫁為人妻,為什麽還依然時時牽扯着他的心緒。

多麽慚愧多麽惡心的思緒。

從來不為男女之情左右的千面,從此飽受相思之苦。在起起伏伏的歲月中,輾轉難眠。也正是他猶豫的心态,才致使地每一天都在裂火中燒灼。

成了別人妻子的女人,何已讓他眉心生愁?

忽然,清風搖曳處,一枚翠葉自頭頂滑過,墜在千面的手背上。

熟悉的葉,綠葉,相思如葉

……

兩月後,夏日冉冉,如火柔情。

金陽肆意,暖暖和煦,涼風拂面。百裏一陌喧鬧聲聲不歇。

街角巷裏,水朵朵手提竹籃,穿梭在鬧市之間。

“夫人,莊裏的廚子不好麽,何必親自跑來這裏挑揀蔬菜呢?”随侍的子鷹疑惑問道。

菜籃被她輕輕擱置一旁,她俯身邊選邊回答:“怎會一樣,廚子再好,小風吃到的也不是我做的!”毫不修飾的愛意,全盤呈現在屬下的面前。

“對了,子鷹。今次大哥回莊,你說我該做點什麽好呢?”拿着菜籃,水朵朵一時突兀,她哼了幾聲。無奈地對着子鷹攤了攤手掌。

“夫人,這個屬下可不知。若是莊主……”子鷹撓了撓頭,佯裝不解,深思半會兒,抵着下颚道,“這些名堂莊主最為擅長。夫人何不親自前去問問?”

水朵朵搖頭否決:“若是親自問他,那還算什麽驚喜?小風那般聰明,早被他給發現了。”

子鷹認同地應聲道:“夫人說得也是!”

沉默少許,街巷裏忽然馬匹聲聲。凜肅巷道裏突然奔出一匹快馬,疾馳而過時,手中兵器突然森然一亮。

“怎麽回事,那裏尖叫什麽?”水朵朵皺緊眉頭。

“剛才那匹快馬來得十分古怪!”子鷹拔劍望向遠方,全神貫注地瞅向四周,“夫人,你請小心!”

水朵朵點頭應了聲,說着提籃往人煙彙聚的地方擠去。

此時馬轎被人圍堵,擡轎及其随身的丫鬟已被劍刺在地。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轎中喑啞的聲音響起,擡手挑開轎簾。一位大腹便便的女人從轎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來。面頰泛白卻清晰可見嘴唇幹枯無色。

好熟悉……的面龐?千面的夫人,她的師娘,蘭姑!

雪亮的刀鋒直指她隆起的腹部,為了護住肚中的孩兒,她雙掌全部張開,緊緊扣住自己。

水朵朵已經從她的眼裏看出了驚恐萬狀。好似赴死之前的凄然和悲哀。

然而,那劍勢沒有片刻的遲疑,一如先時的孤絕。

萬風呼嘯,竹籃墜地,早先躍上的水朵朵匍匐般将蘭姑護在身下。

可是有了身子的女人何以承受得住她突如其來的撞擊?

水朵朵抽身起來,目光大漲。身下蘭姑已然昏沉沉,斑駁的血水自衣角漫溢,然後朝着腳跟流淌。

她有點驚慌,搖了搖蘭姑的身子。蘭姑的眼睛朦胧而上,輕轉時冷漠瞧着水朵朵,本能性地推了她一把:“你……你怎麽來了?”用力撐起,忽覺腹部疼痛非常,血手上揚時,眼神已然呆滞。失聲痛哭,顯然沒了理智,只氣若游絲地抓起水朵朵的手臂,質問道:“水……朵朵!你為什麽要害我的孩子?你恨我便朝着我來,怎麽還心狠害他?為什麽,為什麽!”

狼嚎般地吼叫,蘭姑桎梏的手臂卻僵在一團。仿佛要被拉拽地分離身體。

水朵朵的臉擰成一團,本想說着什麽,卻再次被蘭姑質問。

“早先他去了戰場,如今他凱旋而歸你也還是不願放過我們的孩子麽?我唯一……唯一的孩子!”

哭泣停止,水朵朵的面目焦灼難堪。

“子鷹,子……鷹。快,快!”水朵朵一時手足無措,忙喚了随行的屬下子鷹上前。

圍攏的百姓越來越多,血手垂落,子鷹将蘭姑攬腰抱起,往最近的醫館奔去。

醫館外,排隊看病之人數不勝數,見着鮮血淋漓的蘭姑,紛紛知趣的讓出一條路。

“這不是千大人的夫人麽?”屋中的大夫慌忙迎入內室。水朵朵頹然蹲坐在地,神色因擔憂過度已顯憔悴,胸口悶得發慌,似有什麽堵住了,無法暢快地呼吸。

子鷹從內室出來,拱手望着踉跄在地的水朵朵,沉聲道:“夫人!”

水朵朵側眸擔憂,臉畔淚花不止,兩手失了控制地顫抖:“子鷹,子鷹,怎麽辦,怎麽辦?師娘的孩子定是保不住了。我該怎麽辦呢,我害了他的孩子,我害了他的孩子!”聲音越來越低,神色恍惚,超乎常人的驚悚。

“夫人,夫人,你先醒醒!适才是你救了他,屬下……屬下看見有人……對,是有人想刺殺……”

話未畢,水朵朵卻果斷立起,嘴裏自言自語道:“不,不行,我得進去問問大夫。我一定要去求求他救救孩子!”

她急忙往內室踱步,子鷹伸臂攔住她,大聲勸阻道:“夫人,夫人,那孩子……那孩子……”

水朵朵搖晃着子鷹的身體,痛哭道:“孩子?孩子怎麽了,子鷹,你快告訴我!”

子鷹不忍地瞥開頭去:“孩子,孩子流掉了!”

“什麽?”跌撞後退,不及細想地坐在醫館外的坐椅上。

排隊等候的人群皆因受傷的蘭姑散去,倒也無任何怨言。

好似誰都認識那位昏厥不知事的女人,大齊千面公子的夫人!

然而正是在這當口下,屋中的人兒卻如刀絞般呆立在地。良久,水朵朵才起手叮囑道:“子鷹,你替我去師父那裏傳個口信兒?”

“不必了!”半掩的大門忽地被迫推開,風聲中,有人身着厚厚铠甲拂袖進來。黑影突然罩住水朵朵的目光。

他……師父?

她幾乎叫不出來。擡首望他,黑瞳間神采不再,冷冷目光從頭頂打量至腳尖。直到停在她胸膛染就的鮮血上。

“她呢?”汗漬層層的額角青筋突起,手撫頭盔,漠然上前,拽住水朵朵的手臂:“你師娘呢,你把你師娘究竟如何了?”力氣之大,水朵朵容顏失色,正找詞道歉,卻咿呀張唇道不出話來。

她發抖的兩手被大力帶走,整個人都被拂到門沿處。額頭沒來由地撞得砰砰一響。

子鷹大驚,長劍正想舉起,卻突然瞧見水朵朵倉皇的愧色。手臂垂下,伏身望她:“夫人,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想救她?”

“不,都是我,是我害了蘭姑的孩子,子鷹,都是我,都是我的錯!”子鷹按下水朵朵狂拍腦袋的頭,安慰道:“夫人,千公子定會明白的,今日純粹只是個意外,是有人要加害她,是你救了她!”低泣聲漸止,迷茫神色怔住。

她的目光定着身後。

那巋然不動的男子。

“是你害了我的孩子?”千面眼中閃過無法直視的光忙,怒火之下承載着一個父親的惶恐和傷悲,“你怎麽可以傷害她。縱然她有千般的不是,你只朝着師父出氣便可,何苦去為難她?你不清楚麽,蘭姑馬上快臨盆了?”

水朵朵焦急立起,語無倫次道:“師父,我不是……當時情況緊急,如果……如果我不推她,蘭姑……蘭姑就會……”

死寂的館內一聲怒吼,水朵朵的雙腿都被震得發疼。

“夠了!”

大夫匆匆出來,滿目愁色:“大人,夫人她出血過多,恐怕……恐怕小的無能為力!”屋中三人皆驚,水朵朵臉上呈現怖色。正自六神無主,千面已然回屋抱了傷重的蘭姑回府。

被處理過傷口的蘭姑安然睡着,身子漸漸冰涼,只是被他擁在懷裏,貼在火熱的胸口上,還猶自看得出幾絲活力。

“子鷹,大夫……大夫說了什麽?”

水朵朵把着門沿,不太相信。子鷹緘默,不回一句。他想,看夫人這個模樣,恐怕受了很大的刺激。

果不其然,握住門沿的雙手忽然松開。身子駭然欲倒地一傾,她踉踉跄跄地沖進大道裏,追随着疾馳而去的車影。

似聽見聲聲夜雨,血紅的暮色覆蓋了湛藍的天穹,殘陽裏,那女人邁步而去。

熱心善良的舉止,終究未能得到老天的垂憐。

不公,不明,交纏,碎裂……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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