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的欲望。
遺憾的是,艾倫不覺得自己有這份欲望。他甚至用臆想的手段把自己長官的身體從觀察到揣摩了一遍,他的那把槍沒有變化。
艾倫舒了一口氣,就像是卸下了不得了的重擔,綠眼睛似乎一下子亮堂起來,在長官發現自己并不禮貌的注視之前向反方向走開。
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讓自己相信很多事,忘記很多事。
比如他忘記了自己吃掉了父親很多年一樣。
他也忘記了夢中食髓知味的迷戀和身體接觸的實感,忘了他的監護人剛剛明顯右腳着力,昭示着左腿又一次被弄傷的站姿。
他最後忘記了他做過那樣一場夢。
“碰”的一聲,一個人的身體猛地砸到角落裏,帶翻了垃圾桶,穢物灑到了他的身上。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從逆光中走過來,男人帶着高頂圓邊黑帽,皮夾克,長筒靴。男人走到垃圾桶旁邊,掏出一把匕首,帽檐的陰影下看不清他的面孔,可以看見他唇角勾起的一絲冷笑。男人俯下身子,揪住垃圾堆中狼狽的人的頭發,把他的上半身拽起來,右手把匕首抵在那脆弱的脖頸上。鋒利的刀片與蒼白的皮膚緊貼,稍稍活動就會有血珠冒出來。
這是後來割喉者凱尼唯一一次不想下手。
被他揪着頭發的人臉上帶着髒水,雙唇因為頭頂的疼痛而微張,灰藍色的眼睛閃着兇惡的光,就像一頭野獸,不服輸地盯着凱尼。
“別動矮子,我把你養大可不是想就這麽殺了你。”凱尼死死地壓制住了那孩子的全身,打量着那孩子桀骜的表情,眼睛裏沒有絲毫溫度。“就像你今天還是會救那些沒有能力自保的小孩,矮子,你還是帶着天真的善良。”他緊了緊手中匕首的力道,頸間流出一絲血誅,“如果這麽多年的拳頭和你手中的鮮血依然不能讓你放棄那點可笑的恻隐之心,你是沒辦法在地下街活下去的。”
凱尼松開手,被他抓着的身子突然失力,狼狽地跌了回去,凱尼沒有給那孩子一絲一毫的目光,他站起身來,把手中的匕首丢在地上。
匕首反射出的光,射進那孩子無悲無喜的瞳仁裏。
“矮子,老子我只能跟你到這兒,你如果想活就自己想辦法上去。”凱尼輕笑,邁開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一兩步又回過身來,揚了揚下巴,看向被扔在孩子手邊的匕首。“別給我忘了它。”
利威爾醒來的時候額角發痛,一晚上的夢境摧殘了他本就不如從前的精神。他今天又醒的不早,陽光已經照進了屋子,刺激着他的眼角。
他又夢到了凱尼,夢裏的凱尼丢下了還是孩子的他,并且嘲笑他對小孩子的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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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威爾把手伸開,又用幾根手指輕輕地摸索摩挲掌心。他的手常年握刀,已經有了一層厚繭。這樣的手象征着力量還有殺戮。他從黑暗橫行的地下街,巨人徘徊的牆外活了下來,站在一堆高高的屍山上,成了一座活着的墓碑。
利威爾松開手,想把他伸出被子去拿放在床頭的衣服,手指無意間觸碰了什麽,讓他有些怔忪地停下了動作。
他的手指停在了腰側,此時的陽光打在他的被子上,整間屋子體貼地遮蓋了被子下的秘密。利威爾心情有些微妙,手掌卻不自覺地移動,附在了腹部的皮膚上。他的體溫偏低,掌心下的皮膚卻十分溫暖。三個月的時間還不至于讓身體顯出弧度,卻已經使手掌下本來結實的皮膚變得十分柔軟。只有他知道,他已經不能再向以前一樣把腰帶紮得那麽緊了。即使還沒有顯出弧度,可是勒緊腰帶時依然會有酸澀的感覺,提醒着他這具身體悄然發生的變化。在嗜睡與惡心的伴随下慢慢到來的酸脹感,昭示着這具身體正在孕育一個生命。
這具身體全是硬邦邦的線條,存在的意義便是作為一把利刃去把生命斬殺。那些死在屠刀下的巨人,也全都曾經是人類。
韓吉提醒過他,男人的身體比女人的緊致結實,也并沒有提供孕育環境的準備,随着時間的推移胎宮和胎兒都會很快變大,這可能會給他帶來逐漸增加的酸脹和壓迫感。
本不應該由這種身體進行的事情,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用來殺戮生命的機器,竟然也可能成為承載生命的搖籃。
他有些出神的想着,是不是因為他沒有丢掉的對小孩子的恻隐之心,又或者是他殺了太多生靈的報應,他最終被一個意外的孩子絆住了前行的腳步。
利威爾扯過衣服披在自己身上,系好襯衫的扣子,今天格外刺眼的陽光刺激地他有些輕微的暈眩。在伸向軍裝外套的時候,他的手停住了。
比起疾病,利威爾一直更能忍受戰場上嚴重殘忍卻又直接的傷痛,這些傷痛只要有意志作為支撐,就不會影響判斷與力量。慢性傷痛如那條有舊傷的腿,在陰雨天氣仍會作痛,細細綿綿的疼痛一陣陣傳來,不能消除又必須忍受,十分磨人。但是疾病和以上兩者都不同,疾病從內部摧毀一個人,疾病剝奪人的力量,影響人的精神,伴随而來的昏沉狀态會使戰士無法做出最有力的判斷,無法揮出刀刃原來的力量,疾病是看不見的敵人,他想摧毀你的時候你無從反抗。
作為軍人的利威爾十分讨厭疾病,他幾乎從不生病。在軍隊裏唯一的一次高燒讓他一下子幹了退燒藥,看到他這麽亂來的艾倫都快吓哭了。
現在的情況和那些都不一樣。
孕育生命是女人的天職,如果放到男性的身體裏,似乎只能認為是一場漫長的疾病。
這個疾病的病原在他的身體裏頑強地紮根,不容反抗地影響着他的身體狀态。不正常的孕育讓他的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全力對那個胚胎發出排斥,而那胚胎讓人無奈的掌控力又在加劇剝奪他的體力與精力。雙重作用加劇了這具身體的辛苦。
利威爾以為這件事情不會成為他的困擾,可是他愈發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他不能再保持規律的睡眠,不能抵擋嘔吐反應。這場疾病突如其來,又帶着一種讓人絕望的緩慢一點點侵蝕他,最終可能把他侵蝕的面目全非。
作為一名軍人,他不得不意識到,他已經不适合戰場了。如果他的存在已經不能成為航标而會變成拖累,那麽放手只能是唯一的選擇。
利威爾把軍裝外套展開,穿在身上。
自由之翼靜靜地在陽光下伸展。就像快要展翅翺翔。
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調試腰帶,在感覺到酸疼的時候輕輕松了一點扣環。
這雙自由之翼,很快,就要不屬于他了。
利威爾走到窗前,向下面看過去。訓練場上的新兵們正在晨訓,104期的班長們正在監督新兵訓練。戰後的陽光灑在這些士兵身上,和平的微風拂過這些年輕人。
104期士兵們即使板起臉嚴肅地盯着新兵訓練,可是那板着的面孔也不能掩蓋住心中的喜悅,他們的雙眼,終于不再是盛滿絕望與滄桑,而是被滌蕩過的驕傲。現在加入調查兵團的新兵們,終于可以心無旁骛的投入訓練。
總體看上去就是平常的訓練,可是卻又有什麽不一樣。
在前輩們鮮血的鋪就下,在屠刀揮舞的抗争後,絕望的陰霾和家畜的恐懼退出了這片城牆。陽光的照耀已經變成了享受而不是奢求,微風溫柔地撫慰着劫後餘生的人類。他們在訓練,他們沖到牆外,不再是為了迎接不可避免的死亡,不再是在漫長的看不到光亮的黑夜裏掙紮,而是去進行偉大的開拓,去親吻牆外的山川河流,在英雄們鑄成的豐碑上再續傳奇。
他們的胸前,身後,臂膀,都栖息着雙雙自由之翼,這即将成為他們的未來,他們的自豪。
利威爾輕輕撫摸自己衣服袖子上的自由之翼,已經不太記得他最後到底是為了什麽背負着這雙羽翼走下來的,大概就是死亡吧,他想,大概就是為了讓親歷的死亡不失去意義,大概就是自己這個軍職對部下最後的責任。
埃爾溫輕輕敲開了他的房間門,和他說着有關退役的事情。“為了安撫從戰場榮歸的戰士,女王決定給他們修建別墅豪宅或者城堡。利威爾,你有沒有想要的?”埃爾溫說着這些的時候聲音溫和,面上帶着微妙的笑意,詢問的語氣出奇的禮貌,卻又看不出絲毫的認真。
利威爾回頭看着他,“住那麽大的房子打掃起來就不嫌麻煩麽,果然還是小鬼的獎勵方式。”他說話的語氣看似不耐煩,可是面上确是一種近乎溫柔的平靜。
“埃爾溫,我不要什麽豪宅,”他清冷的聲音此刻含上了一絲暖意,窗前的陽光細致的描摹他臉頰的輪廓,那瞳仁裏染上了細碎的光澤,镌刻着一直沉睡,此刻卻飽含着懷念覺醒的一絲執着。“我要的東西,就和我當初從地下街出來時一樣。”
鳥兒展開雙翅從窗前飛過,落下一根潔白的羽毛,輕輕落在了窗臺上的一片暖陽之中。
“只是地面上的居住權。”
埃爾溫看着窗邊的人,恍恍惚惚中覺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很早就死去的,一直在這小子身邊的金發男人和紅毛丫頭。他們向自己揮了揮手,接着又消失不見。不,他們漸漸地都融合進了利威爾那雙漂亮的雙眼裏。
“埃爾溫,不介意幫我在你的酒館附近買一所房子吧。”
埃爾溫笑了笑,“當然,不過你軍奉不低,不至于連房子都買不起吧。”
“……啊,你說這個啊,”利威爾拾起那片羽毛,垂下眼睑,看着羽毛上面安睡的陽光,“西斯托利亞不是號召,給地下街的孩子建福利院麽。”
士兵飛快地從草地上跑過,臉上帶着飛揚的笑意,雙眼裏卻含着淚水,這個士兵和每一個停下的士兵飛快地說一句相同的話,接着就繼續跑去,那些聽過他路過的士兵幾乎全都回過頭看着他跑開的方向,有的笑着流出淚來,有的飛快地抹了抹眼睛。
士兵飛快地跑到團長辦公室,敲了門卻發現沒人應,他焦急地看向路過的韓吉。
“分隊長!團長去哪裏了!”
“嗯?不在這兒的話就在利威爾那吧。”
“謝謝分隊長!”
韓吉回過頭望着那位迅速跑開的士兵,驚訝于士兵眼裏灼熱的光芒。
士兵的身體跑得筋疲力盡,可是他卻覺得自己還可以繼續,還可以有用不完的力氣,他喘着粗氣爬上樓梯,一下子推開了門。
“團長!兵長!”他看着屋子裏的兩位長官,臉上的笑容又擴大了些。“上面說要給死去的士兵修建一座紀念碑!”
他的兩位長官被屋內的陽光包裹,眼神微微驚異,卻安靜地看着他。
士兵一直含着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哭得像個孩子,他在哭,卻又在笑,看起來是令人心酸又欣慰的狼狽。
“死在牆外的士兵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士兵走了以後,團長轉過身來,“我很高興,在離開軍營之前還能接到這樣一個命令。”他的表情莊重卻又溫柔,“我不是個好團長,我把他們都丢在了戰場上,現在我們要讓他們回家。”他說着,卻有了片刻的失神,“可是沒有留下名字的士兵怎麽回家,如果他們在牆外太久忘了自己的名字,又怎麽回來?”
利威爾久久地看着埃爾溫的面容,聽着他喃喃自語,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桌面。“他們回得來。”
他在埃爾溫疑惑的目光中打開了自己上鎖的抽屜,把整個抽屜盒抽了出來。
盒子裏是滿滿的自由之翼徽章,有的已經殘破不全,有的帶着幹涸的血跡,有的背面寫着它的主人生前的名字,有的徽章,他的主人還沒有來得及留下名字。
這些自由之翼的徽章沐浴在陽光下,現在這圍牆已經不能再阻擋明媚的陽光對牆內的普照。
埃爾溫驚愕地看着那一抽屜徽章,又看了看收集了這些徽章的人。
“……啊,他們一定回得來。”
調查兵團進行了一項特殊的任務,這項任務并沒有去牆外和巨人搏鬥一樣那麽危險,可是他們依然會用獻上生命的崇高敬意去完成。
他們不眠不休,打磨出這一面光滑的紀念碑,所有的士兵都揮灑了自己的汗水。接下來的工作新兵大多沒辦法參與,幹部組和老兵留了下來。
“我們剩下的所有人的任務,是要把在戰場上犧牲的每一個士兵的名字,刻在這面紀念碑上。”埃爾溫下達了命令,其實根本不會有人把這看成是命令,這是使命。
“可是,不是所有的士兵都留下了名字。”讓問道,想起了巨人曾經的猩紅的嘔吐物,混合着無數士兵無法消化的殘破肢體。
“他們還留下了這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剛才暫時離開的利威爾走了過來,把一個大匣子放在地上,匣子裏是滿滿的自由之翼徽章。
104期士兵呆呆地望着匣子裏的自由之翼,和站在匣子旁邊的長官。覺得胸口發堵,說不出話來。
韓吉掃了一遍這些士兵,站了出來,她蹲下來撫摸匣子的外壁,面上的表情傷感卻又欣慰。“他們會回來的,為了這雙翅膀,為了他們獻給自由的心髒。”
接下來的工作沉重又嚴肅,這些士兵們齊整地在紀念碑上刻下自己的記得的戰友的名字。
他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記住了夠多的戰友,可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他們只是記住了死亡而已。
他們每個人都認真地在紀念碑上刻下名字,在落下最後一個名字的最後一筆之後,依然覺得不夠,他們覺得自己總應該還記得什麽的,應該還能記得一個人的,如果沒有他們的名字,怎麽能讓他們更好的回家呢。
一個個,104期士兵們刻完了自己的名字回來了。
韓吉走上前去,她刻的名字多了一些,也回來了。
刻完名字的人靜靜地圍在紀念碑的周圍。
埃爾溫團長走上前去,他刻了很久,最後一個名字是刻的極深的米克.薩克利亞斯。
埃爾溫回來了,從最一開始就一直在紀念碑旁看着每一個人刻字的利威爾走都紀念碑前。
他掏出了随身攜帶的匕首,又取出手帕,十分細心地擦拭了匕首。接着他把匕首握在手裏,開始在紀念碑上刻名字。
他似乎做什麽都一直是做的最多的。
在戰場上,他砍殺過最多的巨人。這一次,他又刻下了最多的名字。他立在碑前的背影挺得筆直,他刻着名字的手一直沒有停下,他一直在刻,刻了很久很久。
埃爾溫上前拉住他還想刻下去,卻已經有些發抖的手,在他的耳邊低語幾句。
接着他就站在埃爾溫的旁邊,說出一個個名字,埃爾溫把它們刻上去。接着是韓吉,甚至是艾倫,是愛爾敏,是104期的每一個成員,他們都站在他的身邊,刻下他說出的一個個名字。
當最後一個人回來的時候,名字還沒有刻完。
他又拿出來已經不再鋒利的匕首,自己站在紀念碑前刻名字。
他們已經在紀念碑前三天了,他已經不眠不休地看他的士兵刻名字,自己刻名字三天了,沒合過一次眼,沒有休息。
他因為特殊的原因精力并沒有以前充沛,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毫無困意。胃部或許是因為饑餓開始翻攪,他也沒有太大感受。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雨,他受過傷的左腿在雨水裏吹打,關節處傳來細細密密地疼痛,他就用右腿借力站着,如果被胃痛沖擊地站不住了,就把手抵在已經全是灰塵和雨水的紀念碑上,繼續擡起酸痛的胳膊,擡起顫抖的手。
他想揮刀竟然也是這樣一件難受的事情,比他在戰場上砍進巨人的脖頸要累得多,這塊石壁奪走了他的力量,快要廢了他的手臂。
104期的士兵靜靜地看着他們的長官,這個長官神經質粗暴又有潔癖,對每一個士兵都經常是一副臭臉子。他們沒有想到他居然,一直在刻名字。
他們震驚了太久,以至于是愛爾敏這個知道特殊事情的人突然想起來關心長官的狀況。
“兵長,您不能再刻了,您需要休息!”
他這麽一喊其他人才反應過來,紛紛去勸,他們的長官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沉默着不停下手中的動作。
韓吉攥緊了拳頭,卻一直陰沉着臉沒有出聲。
埃爾溫向104期的士兵們搖了搖頭。
利威爾沒有停下,他知道那些小鬼在勸他,他模模糊糊地想他也許吓到他們了,他想自己真不是個好長官。
他記得自己的每一個部下的名字,他記得每一場戰争中犧牲的每一個士兵的名字。他是最強的士兵,他是士兵們的長官,可是看啊,他現在依舊用這雙手刻下了這麽多的死亡,即使手指已經顫抖,胳膊已經擡不起來了,都還沒有刻完。每一次遠征,他前後對照名冊,都會有那麽多人犧牲,他明明每天都在訓練他們,可是依然只會把他們更加推向死亡。他不是個好長官。
他想真的沒有他這樣的長官。他太強了,跟在他身邊的人,只能更加接近死亡。他記得有許多個利威爾班,最後他的部下都一個個向他告別,他們死去了,他卻必須活下來。那裏有他這種部下全滅,自己活下來的長官。他想他還還真是個可笑的長官。
艾倫看着那個身影,看着他監護人在雨中,在石壁前顯得單薄而瘦小的身影,可是那身影卻依舊堅毅,依舊是無堅不摧的利刃。
雨水順着他監護人綠色的鬥篷滑下,打濕了他監護人的自由之翼。
艾倫覺得心酸。
他走上前去,站在他的監護人身邊,将一把傘罩在他監護人的頭上。他的監護人甚至沒有什麽反應,他監護人的眼中,現在只有那把匕首了。
只有站在他的身邊,艾倫才突然發現,他已經比他的監護人高那麽多了。
他曾經一直以為,一直沖在死亡線最近的兵長是不會脆弱的,可是現在他的監護人面色蒼白,用手支撐着石壁才不會倒下,可是那只還在刻字的手,依舊有着力量。
他看向他監護人正在刻的名字,“澳路歐.柏紮德”“埃爾德.琴。”
他覺得自己的心髒被利器狠狠地捅了一刀,兵長那匕首幾乎刻在了他的心上。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的選擇……”
“我說過結果誰都無從知曉。”
談話在耳邊回響的瞬間,他就把他的監護人抱在了懷裏。
只有抱他在懷裏,他才突然意識到,他的監護人這麽嬌小,比起戰鬥,更适合被擁抱。
可是他的監護人沒有,也不曾享受過哪怕是一個擁抱。
他用發澀的眼睛看着牆壁上密集齊整的名字,他的監護人是這麽多士兵的長官,士兵們可以把兵長當做希望,看做後盾,他心酸着想着,那兵長的身後有有誰呢?他還有誰可以作為希望,有誰可以依靠。他的長官戰鬥了十三年,也已經送葬十三年。
他覺得懷裏的人狀态是真的極差,不僅沒有絲毫反抗,反而已經把重量全都交給了他。
他看着那只顫抖的手在石壁上刻下,“佩特拉……”
這是他要刻的最後一個名字。
利威爾模糊的想着。
這是佩特拉的名字。
他一直記得剛見到佩特拉的時候,那丫頭的金發在陽光下飛舞的樣子,那丫頭寶石般的眼睛投射出時間漂亮的風景的樣子。
他疲累麻木的心裏感到了一絲笑意,接着他卻又感到心酸,甚至是無法抑制地憤怒。
他從沒見過這麽蠢的丫頭!青春期的姑娘對異性産生迷戀是正常的,可是那丫頭怎麽敢犯那麽致命的錯誤!那丫頭怎麽能把憧憬放到他那樣的矮小粗暴有神經質的老男人身上!怎麽就有這麽蠢,這麽壞的丫頭,跟随者最危險的憧憬對象。那丫頭,怎麽能那樣輕易地獻出心髒,就把父親一個人留在牆內……
“兵長,兵長。”
有人在喚他,這快哭了的聲音……好像是艾倫的。
“兵長,您流血了,您的手……”
他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對方說什麽,緩緩擡起自己的手,也許他刻了太久,也許他用了太大的力氣,他握着刀的手已經破了幾個口子,流着血。
又是血,都粘在把手上,還有的流到了刀面上。有些髒啊。
他甚至出神地想到,最終沒有舍掉人性的他,就在這種地方,把凱尼的匕首弄壞了。
艾倫那小鬼把他摟的更緊了,緊的他都有些難受。
刻完了最後一個名字,他才覺得難受,他的胃快要把他的內裏灼燒了,身體上沒什麽力氣,連眼前都有一點發黑,太陽穴生疼,腰腹處傳來酸澀,不知是不是淋雨久了,都有一點發冷。
艾倫那小鬼,居然……哭了?他覺得自己的肩頭被對方低下來的腦袋蹭着,打濕了。
那小鬼的眼淚就像一根導火索,鋪天蓋地的傷感猶如潮水一般向他湧過來,要将他窒息,他想要痛哭,想要叫喊,他已經有十三年沒有這麽做過了。
可是他突然想到,小鬼已經哭了,他是他的長官,他必須給這個士兵做好表率,作為長官他必須要是部下的标杆。
“行了,松手吧,艾倫。”他覺得自己太久沒有說話,聲音都有些沙啞,他從艾倫的懷抱中掙了出來,慢慢地向自由之翼走去。
他們這些人把寫有名字的自由之翼釘在了名字旁邊,沒有名字的自由之翼,被一起放在了紀念碑旁邊的玻璃匣子裏。
做完所有這些,利威爾站不穩似的晃了晃,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昏過去了,可是他一直沒有倒下。
他依舊站得筆直,直到所有的調查兵團士兵都聚集到紀念碑前的時候。
他并不是一個喜歡逞強的人,作為一名成熟的軍人他知道量力而行一直是最好的方法。可是這一次他卻忽視了所有的勸告,放棄了所有的休息。他最任性的一次逞強,居然不是在戰場上。
他不是個好長官,所以他只能做好最後一件事,他要布置好一個漂亮的居所,迎接他流浪的部下們回家。
每一個調查兵團的士兵都走上前,在紀念碑前獻上鮮花。
埃爾溫站在紀念碑前,韓吉和利威爾站在他的兩側。他們的身後站着所有的調查兵團士兵。
埃爾溫看着那面紀念碑,莊嚴地開口,“你們所有人的付出都将被人類銘記,你們無畏的羽翼鑄就了人類的進步。我們在此對你們致以崇高的敬意。另外,調查兵團的親人,自由的勇士們,歡迎回家。”
幾百只拳頭整齊地敲擊心髒,幾百名軍人肅穆地站立。
雨已經停了,彩虹在紀念碑不遠的天空出現,陽光照在這片紀念碑上,照着紀念碑上的每一個名字,撫過每一片自由之翼。紀念碑的下方,是錦簇的鮮花,上方,是盤旋而過的飛鳥。
所有的新兵第一批回去了,老兵們又一次在紀念碑前敬了軍禮。
他們這才往回走。
艾倫覺得自己的心髒被滾燙的熱度填滿,快要爆炸。前輩們一定能回家,兵長也是這麽想的吧。他向身邊看過去。
“兵長!!”
他的喊聲引得前方的人都回頭看過去。
利威爾在起身回走的時候就失去了意識,他倒在了那片錦簇的鮮花前面,陽光灑在他自由之翼的肩章上。
“……你現在還好嗎?”韓吉看着坐在床上的人。
“……沒什麽事。”利威爾回了一句,覺得陽光有些刺眼。
“那就好,但願你說的是真話。”韓吉舒了口氣。
利威爾從韓吉幾天前的描述中聽說“你昏過去了,那個時候你整個人臉色是慘白的,眼皮底下都有烏青,我們都被你吓壞了,艾倫都快吓哭了。”不過他這次只是累得虛脫了,“二十二個小時啊,如果還是巨人時期你絕對不可能睡這麽久,不過幸虧你沒生病也沒別的事。我說你也太亂來了吧,你這不是以前啊,你還帶着一個難伺候的祖宗呢喂。我從來沒這麽慶幸你快退役了,我強烈要求你退役後必須好好休養。”
其實利威爾覺得他就是累壞了,畢竟他得承認體力和精力不比作戰時期,但是他還是覺得他睡醒了就證明沒事了。埃爾溫和韓吉顯然不放心,硬是把他在床上按了兩天,期間埃爾溫那個死禿子還打發韓吉來破壞他的心情。
……逞強自知理虧,他大概是第一次這麽任這倆人折騰。
“不過話說回來你準備了沒。”韓吉本來想把頭趴在床上,在利威爾嚴厲的目光下又把頭擡了起來。
“……準備什麽?”
“退役大會?——這個稱呼聽起來太怪了——上的發言啊。稿子啊。”韓吉推了推眼鏡。
“……那種東西,”利威爾眯起眼睛,“我用不着。”
“啊,真是的,我這衣服就這樣穿行麽,是不是褶太多了,這袖子是不是太髒了啊,敬禮的時候會被罵的!”
“你已經檢查三遍了康尼,”讓拍了拍康尼的肩膀,“雖然這種場面很正式,也不用緊張成這樣吧。而且以後也不會有人因為衣服髒罰你了……”
“……對啊,這麽說我才想起來,居然連兵長也要退役了。”艾倫甚至不大确定地說道,帶着依舊不太相信的猶豫。
正在整理護具的愛爾敏在聽到艾倫這句話時手下動作一頓,心緒複雜地看了艾倫一眼,嘆了一口氣。你這個罪魁禍首還好意思說啊,不是你的話兵長可以過兩年再走……
想着從來就沒有想起什麽的艾倫,愛爾敏又嘆了一口氣。
“那個,我是說兵長真的要退役了的話,”終于吃飽了的薩沙打了一個飽嗝,“那每天掃除三遍還繼續嗎?”
大家一時間都是一愣。
“當然!”
“怎麽能只有我們受到這種待遇呢!”
“要讓新兵們也嘗嘗掃除訓練!”
愛爾敏看着沸騰起來的一桌人,瞥了一眼角落裏的掃帚。原來這才是兵長對于調查兵團真正的意義麽……
“走吧,快開始了吧。”
“我說,快開始了你不緊張?”韓吉靠在門框上,看着坐在椅子上擦匕首的利威爾。對方根本沒有理她,刀面在抹布上摩擦,黑色的刀把被修長的手指握着。
“你不會是緊張的才沒反應吧,”韓吉又調侃了一句。
利威爾疊好抹布,把手中的匕首放進盒子裏。
韓吉看了一會兒他動作,也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利威爾,這麽退役,甘心麽?”
利威爾披上軍裝鬥篷,扭過頭看了韓吉一眼,“你都沒有實驗體了,有什麽不想走的。”
韓吉搖了搖頭,“話題不對,利威爾,我說的不是我,我說的是你。”她狠狠地向對方看過去。
利威爾把鬥篷籠好,低下頭系上扣子,“……啊,”他擡起頭眯起眼,瞟了一眼窗外向大堂走去的士兵們,“誰知道呢。”
還是那個場地,依然是燃燒的火把,牆上巨大的自由之翼。
三年前,這裏迎來了在危難中敢于投身牆外的勇士。
三年後,這裏要送走三位為人類向自由邁步做出貢獻的英雄。
大廳裏的每一位士兵都軍姿站好,每一個人都表情莊重,他們聽着崇敬的長官們在臺上做告別演說,有的女兵甚至哭了起來。
埃爾溫走下臺,韓吉走下臺。
輪到利威爾了。
艾倫直到看着兵長的身影向臺上走去,都沒有真正緩過神來。
他一直記得堵完牆壁的那天和利威爾兵長的相遇,他被愛爾敏托在臂彎裏,向上看去,兩頭巨人已經向他們張開大口。
那個小小的身影從天而降,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那身影,只來得及看到急速旋轉的刀鋒。
從來沒有人可以把殺戮進行成一種藝術,從速度到力量都完美得讓人心驚。
那個人站在巨人的屍體之上,筆直的像一把永不彎曲的刀,他的披風随風飛舞,那上面,有艾倫一直追随的,閃耀的,自由之翼。
艾倫能看到利威爾已經站在了臺前,依舊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可是艾倫卻覺得自己聽不到他說什麽。
他想起了和兵站并肩作戰的時候,他無數次驚嘆于那個人的實力,就像無法預知上限。那個人的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靈敏跳躍旋轉,在那群巨人中進行着血肉飛濺的戰鬥,可是艾倫卻覺得他就像是在壁外的藍天下翺翔。
調查兵團的人都覺得,自由之翼只有在利威爾兵長的身上,才最耀眼。
應該說,調查兵團的人覺得,利威爾兵長就是自由之翼。
這樣的人,就應該一直在戰場上,在刀鋒的旋轉中耀眼下去。
艾倫沒想過那個人會離開戰場,他一直沒有想過。
艾倫想起了大雨裏,在石碑前刻着名字的身影。
他覺得胸口難受地一滞,聽覺卻神奇地變得清晰了,他聽見他的監護人用一貫清冷的聲音坐着告別演說,死魚眼看似漠然地掃過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