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遭變故

方菲目不轉睛地看着姜誠的車走遠了,才回過頭對方程說:“我們也走吧!”

方程并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往摩托車上一靠,雙手抱胸,看着地上說:“姐,剛才我都是胡謅的,其實我已經退學了。”

“為什麽?”方菲先是一驚,接着心裏又翻起一陣難過。

“我自己決定的。我們五中的混亂你是知道的,再說我學習又不如你好,将來也不一定就能考上大學。”

“他們亂他們的,你學你的,這和你有什麽關系,爸媽同意嗎?”方菲急道。

“他們不同意也沒有辦法。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方程說着賭氣似得把頭一偏。

方菲心中立刻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忙問道:“出了什麽事,怎麽沒人告訴我?”

“是媽不讓說的,怕影響你學習。咱爸的廠子賣了,這些天讨債的都追上了門,爸現在還在外面躲着呢。”方程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腳尖說。

方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愣了好半天才又問道:“爸的廠子好好的,怎麽會賣掉?”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媽不讓我打聽。不過聽街上的人說,他是因為逃稅被人告了,為了交罰款,只好賣了廠子,還借了一大筆錢。”

“是誰這麽缺德?”方菲咬牙切齒地問。

“他那點兒事你還不知道嗎?聽說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

“爸怎麽……”方菲很想痛罵爸爸怎麽這麽不知悔改,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麽給毀了,可是話到嘴邊,終于還是忍住了,最後只是重重的一拳捶在那個裝衣服的塑料袋上,閉上眼睛,長長地呼出幾團白氣。待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才繼續問道:“這是多久的事,家裏現在怎麽樣了?”

“一個月了吧。媽還好,只是奶奶的病又嚴重了,醫生說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現在大姑和小姑輪流伺候着,聽說你今天回來,都在家等着呢。”

“小程!”沒想到才離開了半年的時間,家裏就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真難以想象從小就嬌生慣養的方程在這短短的一個月時間裏經歷了一段怎樣艱辛的心路歷程,難怪剛才一見到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好像渾身上下都透着一種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滄桑。方菲心疼地一把抓住方程的胳膊,很想好好安慰他幾句,卻哽咽在喉嚨裏沒能說出來。

方程沒等她繼續說下去,便彎腰提起地上的行李放到後座上,邊系松緊繩邊說:“姐,這裏邊沒你的事兒,你還是好好上你的學就行了。我已經想好了,等将來掙夠了錢再把爸的廠子買回來,以後我決不會像他那樣……”說着說着眼圈就紅起來,忙把頭盔戴上,一把拉下玻璃罩,不讓方菲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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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菲也強忍住淚水,穿上方程帶來的那件厚衣服,邁腿坐到方程和行李箱之間的空位上。

摩托車剛停到院子裏,大姑、小姑和堂哥一家人就全部笑意盈盈地迎了出來,媽媽只是跟在他們身後平靜地看着方菲微笑。果然像方程說的,媽媽看起來變化并不是很大,臉色也還好,方菲便叫了聲媽後,放心地和其他人說起話來。

聊了幾句學校和路上的情況,大家終于還是沉默了,笑容也慢慢退下去。小姑試探地問:“家裏的情況都知道了吧?”

“嗯,剛聽小程說了,我奶奶怎麽樣了?”方菲如實地回答。

“本來都快兩天沒吃東西了,聽說你今天回來,精神好多了,早上還喝了碗粥。”

“快去看看你奶奶吧,平時老念叨你呢。”一直沒插上話的媽媽也說。

來到東屋時,奶奶大約是聽到了動靜,竟然掙紮着要自己坐起來,可是身子實在太虛了,根本無法坐直。大姑見狀忙過去扶住她,小姑也趕緊往她背後塞了床被子。

看到本來就已經衰老的奶奶被病魔折磨地好半天只是閉着眼喘氣,方菲忙捂着着嘴轉過臉去,使勁擡起頭努力控制住不争氣的淚水。忽然覺察到小姑在身後拉了拉她的衣服,才忙又轉過臉,坐到奶奶床前拉着那只粗糙幹癟的手大聲叫道:“奶奶,我回來了!”

奶奶臉上漸漸浮現出笑容,兩眼也有了光亮,深深吸了口氣才說道:“我的小菲回來了!奶奶還以為見不到你了!”不知道是因為說的話有點長,還是因為心情過于激動,奶奶說完就不停地咳嗽起來。一家人趕緊忙活起來,揉胸的揉胸,捶背的捶背。

終于緩過一口氣來,奶奶擡了擡手,又讓人扶着她躺下了。幾個人圍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發現她呼吸漸漸平靜了,就彼此打着手勢打算悄悄退出去。正在這時,奶奶忽然又睜開眼睛掃視了衆人一圈,然後淡淡地說了句:“快把二閨女和老小兒也叫來吧!”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大姑看了大家一眼,嘆道:“又開始犯糊塗了。”

其實方菲知道奶奶說的二閨女不是小姑,這是家裏多年以來一直諱莫如深的一個話題。方菲小時候就發現別人的小姑都是爸爸的妹妹,個個都顯得比較年輕,只有她的大姑和小姑都是爸爸的姐姐。有一次她問媽媽為什麽不管小姑叫二姑,媽媽曾神秘地告訴她其實她還有一個二姑,只是媽媽嫁過來的時候那個二姑就已經離家好幾年了。方菲漸漸長大後,偶爾也會從某些長輩們那裏聽到幾句關于二姑的對話,後來那些零星片斷便在她心中連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奶奶一共有過六個孩子。老大也就是方菲的大伯很早就得病去世了,不過他結了婚,還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是方菲的堂哥。堂哥三歲的時候,大嬷就改嫁了,聽說嫁得并不好,而且後來又生了三個孩子。不管什麽原因,大嬷好像忘了自己還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從此一去不返,堂哥便成了一個無父母的孤兒,由奶奶一手養大。老二也就是方菲的大姑,幫着奶奶帶大弟弟妹妹之後,便聽從父母的安排嫁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人,後來以蒸饅頭為生。老四也就是方菲的二伯,十幾歲就掉到河裏淹死了,老五是方菲的小姑,後來嫁給了一個複員軍人,老六才是方菲的爸爸。

方菲的二姑排行老三,聽說她從小就聰明伶俐,跟爺爺學了不少字,而且還會算帳。那時爺爺的身體不是太好,大伯和大姑人又老實木讷,因此十幾歲時家裏的大事小情就常常由她做主。大伯和二伯相繼英年早逝後,爺爺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恰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家裏的日子更是每況愈下。二姑人長得漂亮,又是遠近聞名的才女,有段時間說媒的都快踏破了家裏的門檻。爺爺雖然知道二姑已經和村東頭一個兄弟七個的小夥子好了很長時間了,最後還是給她選定了一個兄弟又少,家庭條件又好的人家,那家人也答應了會多給彩禮。聽說二姑當時要死要活地鬧了好一陣子,可是再鬧也沒能鬧過爺爺這個聞名十裏八鄉的“方大倔子”。終于,在那年八月十五的晚上,她和那個小夥子一起離開了生她養她的家鄉,從此杳無音信。爸爸說那天傍晚,曾親眼看着二姑爬到院裏那棵大棗樹上為他摘下了僅剩的幾顆紅棗兒。爸爸埋頭吃棗兒的時候還聽到二姑拍着他的肩膀說過這個家以後就靠你了,長大了以後要好好孝順爹娘之類的話。可惜那時候爸爸太小了,而且二姑經常上樹給他摘棗兒吃,因此根本沒有感到有什麽異常。等到後來爺爺發現她留下的信時,已經不知道該去何處找她了。爺爺一氣之下把那封信撕得粉碎,說此後就當沒生過這個閨女。盡管如此,爺爺的病卻是越發嚴重,第二年也撒手人寰了。那一年,小姑十五歲,爸爸十一歲,而堂哥只有四歲。

有幾年時間,方菲特別不喜歡奶奶,因為聽姨媽說媽媽生了自己之後,奶奶一看是個丫頭片子,不高興了好長時間,媽媽還沒出月子就裹着被子住到了姨媽家。而且奶奶還經常讓她和方程給神磕頭,學校裏很早就講過世界上沒有神了,但是奶奶的話他們必須無條件地聽。再大些後,方菲又知道了關于二姑的事,就更加深了對奶奶的埋怨,為什麽她當年就不能竭力勸阻爺爺呢?直到初二那年的中秋,已經老态龍鐘的奶奶不顧冰涼如水的夜風獨自在院裏那棵大棗樹下坐了整整一個晚上,方菲才似乎開始明白奶奶這許多年的不易。第二年春天,家裏因為翻蓋新房,就把那棵正好沖着新房大門的大棗樹砍了。奇怪的是,自從一家人搬到新房以後,奶奶就開始隔三差五地長病,還一直抱怨說新床不如以前的土炕舒服。

方菲還記得小時候奶奶常常會撫着自己的頭深有感觸地說:“越長越像你姑了。”待方菲問是比較像大姑還是像小姑時,奶奶卻又不說了,有時候還會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直到後來,方菲看到奶奶珍藏在抽屜裏的一張早年的全家福時,才明白奶奶了那聲嘆息裏的真正含義。

方菲雖然對二姑的故事充滿了好奇,但畢竟也不過是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和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而爸爸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中,而且與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息息相關的,盡管她現仍然對他充滿了恨意。

關于爸爸和那個女人的事是方菲最不願面對的,但是到了現在,她覺得是時候找個機會跟爸爸好好談談了。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方菲還是理解爸爸的。爸爸年輕的時候人長得也算可以,又上過學,只是因為家庭不太好,才娶了一個字也不認識的媽媽,而媽媽卻是那種典型的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農村婦女,有點執拗,遇事沒什麽正主意。單從文化層次上說,他們在交流上應該還是存在一定困難的。後來爸爸不知為什麽迷上了打麻将,經常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下子全都落在媽媽肩上。媽媽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回家後還要照顧兩個孩子,一刻也不得閑。盡管如此,他們吵架的時候,方菲還是經常聽到爸爸罵媽媽“你這個傻子。”小時候,方菲和方程只能不知所措地一個人抱着媽媽的一條腿,跟着她一起哭;稍大些後,他們已經不能容忍爸爸再對媽媽說任何侮辱她的話。不過沒過兩年,他們就很少有機會吵架了,因為在已經升為局長的大舅的幫助下,爸爸在鎮上辦起了一個飼料廠。也許那時爸爸終于找到了屬于他的天地,沒日沒夜地紮在廠裏,很快就把飼料廠搞得紅紅火火。爸爸走上正途的結果是家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彩電、冰箱、洗衣機等等許多別人望塵莫及的東西都陸續擺到了家裏的各個角落。那段時間,小姑父的包工隊也風生水起,一連接了幾個大工程,後來小姑一家人還搬到了城裏。正值上學年齡的方菲也在父母的安排下進城上了小學,初中時才因為學籍問題又回到了鎮中。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那個女人的出現――也許她早就出現了,只是唯獨避開了這個因為某些原因爸爸還不想抛棄的家。她是飼料廠的會計,人長得漂亮,又有一副好嗓子,一首《回娘家》被她唱得惟妙惟肖,她比爸爸年輕好幾歲,丈夫也是飼料廠的工人,沒有孩子,但聽說好像是男方的問題。方菲偶爾去廠裏找爸爸的時候,總會遇到她,爸爸就讓她叫姨,乍看起來這個笑容甜美的姨好像還是挺不錯的一個人。她和爸爸是從什麽時候如何走到一起的,方菲怕是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不過,那時飼料廠裏有很多自家的親戚,到了後來,終于還是有些風聲傳到了家裏。

那時候方菲已經讀初二了,身體發育的很好,而且情窦初開,對這些事也有了一定的了解。雖然媽媽一直說你爸是看不起我沒文化,但他決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方菲還是從大舅和姨媽的頻頻登門中覺察出了什麽。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正處于叛逆的青春期,她對父母的争吵已經由傷心變為了厭煩,許多次都想永遠離開這個整天陰睛不定的家。恰在那時,有一封信輾轉落到了她的手裏。信是姜誠寄來的,只寫了初二沒寫班級,幸好方菲在城裏學過國畫,再加上學習又好,在鎮中也算是個小小的名人,因此有人看到後就把信交給了她。方菲已經知道那年表哥考上了中專,而姜誠則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一中。果然,姜誠寫信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告訴她自己的聯系方式。方菲很快就回了信,含含糊糊地說了自己想去遠方流浪的想法。姜誠的回信也很快就到了,厚厚的一封,通篇都在給她講一個道理,離開家的最好方式還是通過學習,等以後考上大學了,還不是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而且人生也不會留下任何遺憾。在信的最後一頁,他還用隽秀的硬筆書法在藍天背景的信紙上抄了一首名為《熱愛生命》詩歌:

我不去想

是否能夠成功

既然選擇了遠方

便只顧風雨兼程

我不去想

能否贏得愛情

既然鐘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誠

我不去想身後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線

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

只要熱愛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後來,方菲一直把這一頁信紙夾在語文課本裏。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暗暗做了一個的決定,從此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對家裏的事很少再過問,尤其對爸爸格外冷淡,只要他一回來就把自己房間的門一插,躲在裏面埋頭看書。如果當時父母跟她談到離婚的問題,她肯定會平靜地接受,可是這樣的事一直也沒有發生過。爸爸照樣每天都去廠裏,還是經常回來得很晚甚至幾天都不回來,媽媽也照樣每天不停地幹活,轉過年來,家裏還翻蓋了房子。後來,班裏的同學們一個個提前完成義務教育,為自己的學生生涯畫上句號的時候,方菲還在挑燈夜戰,最後果然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到了高中以後,方菲就住校了,一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到家裏,她都跟媽媽和弟弟有說不完的話,但只要爸爸一插嘴,她便簡單地回應一句,然後就不再作聲了。爸爸面帶尴尬的愣在那裏,她反而暢快地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懲罰。母親太老實,弟弟又太小,這種懲罰當然應該由她來實施。

方菲升入高一時,姜誠已經讀高三了。學校每個周末都會放半天假,方菲一般都會去小姑家。因此,每到那天上午放學以後,姜誠都會在學校門口等着她,然後和她一起回到同一個小區,又一起走進同一幢樓的同一個樓道,那是因為姜誠家和小姑家恰好住對門。那是一段青春在拼搏中飛揚的歲月,他們常常彼此吃過晚飯後,又一起匆匆趕回學校上自習,但這短短地時間已經足夠他們談學習、談夢想,談與彼此有關的一切。操場上,食堂裏,樓梯口,每一次不期然的相遇,每一次眼神的交彙,都成為一種幸福的體會。可惜沒過多久,一場莊嚴而神聖的考試,就為這段短暫而幸福的時光畫上了句號。句號當然是暫時的,因為只用了兩年時間方菲又如願地把句號改成了逗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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