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女和好
到了晚上,爸爸終于回來了,高大的身軀已經有些佝偻,鬓角也出現了幾縷白發,大約躲在外面睡得并不好,兩眼發紅。經過這幾年的成長,方菲已經日漸成熟,尤其和姜誠在一起耳鬓厮磨的這半年時間裏,她對男人也有了一定了解,因此已經不像以前那麽恨爸爸了。看到爸爸憔悴的樣子,方菲心裏一疼,但嘴裏仍然只是淡淡地叫了一聲爸,方程卻輕輕哼了一聲,就面帶厭惡地轉身回自己的房間了。媽媽還像從前一樣,趕緊迎了過去,不停地問這些天吃的住的怎麽樣。要是在前些年,爸爸聽到這些唠叨早就煩得拍桌子了,現在卻老老實實地坐在堂屋的沙發上一面抽着煙,一面回答着媽媽的問題。不過媽媽也并沒有多問,聽到他說還沒吃晚飯後,就去廚房下面條了。
媽媽走後,屋裏就只剩下方菲和爸爸了。爸爸看了一眼正站在屋中央的方菲,從嘴裏長長吐出一口煙。那團濃煙迅速散開,成為兩人之間一道無形的屏障。朦胧中,爸爸問道:“回來的票好買嗎?”
“姜誠哥幫我買的。”說話間,那團濃煙還在向四周擴散,漸漸變淡。透過這層淡淡的煙霧,方菲看到爸爸扔掉煙頭又從桌上的煙盒裏抽出了一支,忙說道:“爸,少抽點!”
爸爸的手倏然停住了,捏着那支煙猶豫了一會兒,才又放回去說:“你們現在……”
“別問了!”方菲不知怎麽突然就冒上來一股火氣,本想跟爸爸好好談談的念頭也一掃而光。
爸爸也許是被她的疾言厲色吓住了,愣了愣,才用雙手搓了搓臉,起身說道:“我去看看你奶奶。”
方菲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了,可是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壓住胸口那團火氣。爸爸從旁邊讪讪地走過去時,她還用力把臉扭向一邊,表現出對他不屑一顧的樣子。
媽媽端着一碗熱湯面進來時,方菲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賭氣。媽媽假裝沒看見,把碗放到茶幾上,抓着圍裙問:“你爸呢?”
“去東屋了。”方菲這才開口。
“叫他過來吃飯吧!”
“我不去,他愛吃不吃!”方菲仍然氣呼呼地說。
“你看你,都這麽大了,怎麽還這麽不懂事兒!我們都這個歲數了,還圖個什麽,平安就是福。我沒文化,說的話他又不愛聽,你念了這麽多年書,就該好好勸勸你爸,別讓他憋悶出病來。”
聽了媽媽的話,方菲心裏的火氣總算小了點,飛快地走到東屋門外,推開門,隔着厚重的棉門簾輕聲喊道:“爸,吃飯了!”
爸爸正在跟小姑低聲細語地說話,聽到方菲的聲音,很快就挑簾出來了。方菲也沒再說別的,一側身就進了奶奶的房間。
屋裏燈光很暗,只有靠窗的方桌上開着一盞昏黃的臺燈。小姑正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手裏拿着一本舊雜志,看到方菲進來了,便把雜志往桌上一放。方菲借着臺燈射過來的微弱燈光往裏側的床上一看,奶奶正合眼躺在那裏,呼吸均勻,大約是睡着了。方菲輕手輕腳地走到方桌另一邊的椅子旁,小聲問道:“睡着了?”
小姑也小聲回答:“不像,剛還跟你爸說話來着。”然後又指着自己的耳朵說:“沒事兒,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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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菲坐下後,詢問了幾句奶奶白天的情況,便又問道:“姑父還是那麽忙吧?”
“哦,他那人閑不住,在家一歇就長病。”
“表哥呢,還在開網吧嗎?”
“別提了,非得自己創什麽業,還不是用你姑父的錢。說是算貸款,到時候連本帶利一塊兒還,這都一年多了,一分錢也沒見他往家裏拿過。不過聽你姑父說他幹得還不錯,前些時又擴建了,現在樓上樓下有一百多臺電腦了吧。”
“看來表哥還是有些本事的。”
“什麽本事不本事的。就是爺倆兒成天不回家,家裏見天光剩下我一個。”
“那你自己可不要湊合,尤其是吃飯。”
“放心,我想得開,天天跟對門你李阿姨去廣場上扭秧歌。你李阿姨成天誇你又漂亮又懂事呢!哦,對了,你跟小誠在一塊兒上學,是不是……”
“是的。”方菲接着就把自己和姜誠的關系如實向小姑坦白了。
小姑聽後很高興地說:“小誠那孩子真是不錯,人又穩當,院裏那麽多孩子,從小我就看他最有出息。好好處吧!就是兩人成天在一起,別一時沖動……”
方菲臉一紅,忙低頭說:“我知道。學校裏有那方面的課,講得很明白。”
“那就好,自己多注意。”
兩人正說着,忽聽到方程在堂屋門口喊:“姐,電話!”
方菲忙起身去方程的房間接電話。電話是姜誠打來的,聊了幾句別後的情況,姜誠就問:“你奶奶怎麽樣了?聽說方阿姨在你家呢。”
方菲也沒隐瞞,就把家裏的情況如實告訴了他。
姜程聽完後就說:“還找什麽機會,現在就最好,早點談開了,省得一家人別別扭扭的,再怎麽也是你爸啊!還有,你得勸勸方程,他的态度也不大行。”
方菲看了一眼正在電腦前噼裏啪啦打游戲的方程,忍不住說:“怪了,你怎麽說得跟我媽似的?”
挂掉電話,方菲很快就在堂屋找到了爸爸。爸爸正全神貫注地整理着茶幾上的一堆大大小小的單據和條子。堂屋的電燈度數不是很大,昏黃的燈光給爸爸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一瞬間,方菲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豪情萬丈、意氣風發的爸爸,不禁心裏一熱。其實她一直都是非常崇拜爸爸的,爸爸不僅儀表堂堂氣宇軒昂,有足夠的能力給家裏帶來衣食無憂的生活,讓她和方程從小就有一種大多數同學沒有的優越感,而且還博學多才,目光遠大,對生活和工作充滿了熱情,他這些品格也無時無刻不在影響着他們,讓他們從小就得以一種積極的心态面對周圍的一切。要不是因為那個風騷的女人……
爸爸已經覺察到她在對面坐下了,繼續整理着東西問:“都知道了吧?”
“那你……”方菲還是覺得難于啓齒,于是轉問:“為什麽要偷稅?”
爸爸苦笑了一下說:“這種小企業,不偷稅還能掙幾個錢,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掙那麽多錢幹什麽,夠花不就行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爸爸聽到這裏,放下手裏的東西,往沙發上一靠,說:“你說的很對,以前我就是太想着掙錢了,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在這一點上,我真是還不如你媽。”
“爸,我覺得你對我媽的态度還是有點問題。我媽怎麽就不如你了,這些年家裏的事兒你管過多少,沒有我媽家裏地裏操持着,你能在外面……”方菲說着說着又開始激動了。
“有些事你還不懂……”
“我怎麽就不懂了,你知道那件事對我們的傷害有多大?到現在我都不敢去找以前的同學。”
“這些事你還是去問你媽吧!”爸爸說完又面無表情地低下頭開始整理東西。
方菲憤憤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聽到隔壁方程的房間裏還在噼裏啪啦地響,更是氣都不打一處來,呼啦一下子把眼前的東西全都推到了地上。雖然挂着棉門簾,但門是開的,聲音還是傳到了外面。
方程首先沖進來,看到一地的狼藉,便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抱肩往門框上一靠,那意思好像是早該這樣。媽媽随後也跟進來,忙彎腰拾着地上的東西說:“多大的事兒,也值得這樣。幸好你奶奶聽不見。”
“這是小事兒嗎?媽,他到現在還不知悔改!”方菲沖着門外大聲說,故意讓爸爸聽見。
“住嘴!你知道什麽!”媽媽很少這樣嚴厲,一下子把方菲和方程都唬住了。“你爸他……”媽媽拿着手裏的東西,挑簾向外面看了看,聽到爸爸去東屋了,才放下東西坐到床沿上。
方菲和方程誰也沒動,聽着媽媽嘆了口氣慢慢地說:“你爸他是做過錯事,可是早就改了。古書上不是都說知錯能改,什麽大煙嗎?你們都念了這麽多年書,比媽明白。唉,你們都長大了,也該說明白了。小程,你還記不記得你剛上初中那年就把一個孩子打得滿頭是血,是為了跟一個挺俊的小丫頭處對象吧?”方程身子稍微晃了晃,卻沒說話。媽媽又說:“那麽大點兒的孩子,懂什麽叫‘處對象’,是老師不讓我們跟你直接說的,怕你有什麽逆反心理。你爸處理完你的事兒後,又特意找了你們學校的老師和領導,囑咐人家好好照顧你。打那兒以後,你爸就開始後悔了,只是那個女的太厲害了。”頓了頓,又對方菲說:“小菲,你考上一中以後,你爸別提多高興了,可是你成天對他愛搭不理的,你知不知道你爸背地裏嘆了多少氣。你們想想看,從小到大你們姐倆兒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你爸掙來的,這些年你們要什麽你爸不給你們買。”
方程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是他覺得對我們有愧!”
“你爸對你們有什麽愧?要不是為了你們,他那麽心高的一個人能跟我這種傻人過一輩子嗎?”媽媽說着就用圍裙擦起眼淚來。
“媽!他說你傻,你就傻嗎?你傻你教出來的孩子還能上大學?”方菲忍不住說。
“你不用安慰媽了,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知道。我們都老了,就希望以後一家人和和氣氣地過日子,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誰也不要再提了。”媽媽說到這裏,擡頭看到方菲和方程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表态,于是又說道:“小程,我們都希望你過了年還繼續去上學,不然就去技校學門手藝,別成天就知道玩。小菲,你以後好好上你的學就行,不用管家裏的事兒。你小姑說年後讓我們在家開個農資供應站,賣點化肥農藥什麽的,你爸也同意了。都去東屋看看吧,跟你爸也說兩句話。”
這天以後,一家人果然沒有再提過爸爸的事,發誓再也不認這個父親的方程終于對爸爸也不再敵視。過了很久,方菲才從小姑那裏知道,原來爸爸幾年前就決心跟那個女人一刀兩斷了,只是沒想到她後來一直心有不甘,終于搜集了飼料廠逃稅的一大批證據,把爸爸告了個正着,幸好大舅及時找門子托關系,最後補交了所有稅金和罰款才沒有給爸爸判刑。
接下來的幾天,奶奶的身體時好時壞,腦子也一陣兒清醒一陣兒糊塗,大姑和小姑還是照例每天都輪流住在家裏。因為奶奶的病不知道會怎樣發展,方菲也沒出過門,只是每天都至少跟姜誠通一次電話。
媽媽每天都囑咐方菲多開導開導爸爸和方程。其實媽媽的思想很簡單,她好像根本不懂什麽情呀愛的,只要全家人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爸爸每天都能回家,她就非常知足了。在媽媽和方菲的共同努力下,家裏的氣氛越來越和諧,飼料廠被賣的陰霾也漸漸散去,有來要賬的,爸爸也不再逃避,而是心平氣和地跟對方談判。
轉眼到了小年這天,陽光很好,也沒什麽風。奶奶早上起來以後,精神頭就特別好,還穿上厚棉襖讓大姑扶着她下床給天地、菩薩和竈王等神位都磕了頭,磕頭時嘴裏還念念有詞,無非是保佑這個平安,保佑那個順利什麽的。現在媽媽也開始學着奶奶的樣子逢年過節就拜神了,但方菲已經不反對了,她漸漸理解那是老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寄托,她們心裏未必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神仙,只不過這樣做可以讓心理求得一種安慰。奶奶拜過神位後,又讓方菲和大姑扶着到大門口站了一會兒,東看看西看看,還一直滿意地點着頭。
奶奶回屋躺下後,方菲聽到大姑悄悄對爸爸說:“今天怕是回光返照了,要不把他小姑也叫來吧?”爸爸聽後,點了點頭,就去給小姑打電話了。
半個多小時後,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家門口。原來爸爸的一通電話,把小姑一家人全都叫來了。小姑和小姑夫下車後就急匆匆地進了東屋,方菲和表哥緊跟在後面。表哥帶着墨鏡,留着雞冠子一樣的發型,西裝革履,皮鞋擦得铮亮,雖然跟姜誠同齡也是最好的朋友,但顯然不是同一種類型。表哥一臉肅然地沖方菲點了點頭,說:“我都知道了,他不敢欺負你。”方菲跟表哥從小玩到大,當然知道其中的含義,于是只哦了一聲,也沒說別的。
進了東屋,有好一會兒沒人說話,大家都把目光落在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的奶奶身上。奶奶大約聽到了什麽,緩緩轉了一下頭,睜開了眼睛。二姑忙探過身去,輕聲問:“怎麽樣了,媽?”
奶奶一看是小姑,眼前頓時一亮,說:“你也來了,那就好了。”接着掙紮着坐起來後,就對方菲說:“小菲,給我找出那個帶鎖的木盒子來。”方菲知道奶奶說的木盒子就放在正沖着床頭的那個老式大衣櫃的底層,是小時候她和奶奶趕集時一起買的,當時就看到奶奶愛如珍寶似得帶回了家,後來發現奶奶把它放在大衣櫃裏時就已經上了鎖,想必是奶奶珍藏的一些舊東西,所以一直也沒問過。方菲打開衣櫃,彎腰把頭鑽到裏面,很快就翻出了那個盒子。身後的小姑接過去一看,是一個半尺見方,暗紅漆的小木盒子,小鎖磨得锃亮,顯然經常有人打開它。
奶奶已經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把小鑰匙,小姑忙把盒子放在床邊上伸手把鑰匙接了過來。但奶奶并沒有急着讓小姑開鎖,而是看了看衆人後,用一種平靜得出奇的聲音說:“你們還記不記得以前咱家院子裏有棵大棗樹,結的棗兒那個甜勁兒,沒有一個人不喜歡。”
大家不明白奶奶為什麽這時候會想起那棵棗樹,因此紛紛點頭說:“記得。”
奶奶接着說:“你們幾個小時候啊,頂數二閨女爬樹爬的溜兒,不過她摘了棗,根本舍不得自己吃,都留給下面那三個小的了。老小兒,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有一回剛拉完肚子就哭着鬧着要她給你摘棗兒,後來你爸還打了她一頓。”
“記得,媽,後來二姐給我摘的棗兒都讓我爸奪去了,我也沒敢哭。”爸爸回答說。
奶奶又說:“其實她走的頭天晚上我在飯棚裏聽到她跟你說的話了,可是媽沒有吱聲。你爸的病已經是沒治了,幹嘛還要再貼上一個孩子的幸福?我原來琢磨着他們在外面躲幾年,等你爸氣消了,準還能回來,誰知道這個沒良心的……”說到這裏,奶奶也許是有些激動,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大姑和小姑忙說:“媽,先歇會再說吧!”
“不用。”奶奶接着說:“我這會兒反倒覺得腦子特別清醒,把盒子打開吧!”
小姑于是低頭把鑰匙插到鎖眼裏輕輕一轉,“啪”的一下打開了小鎖。翻開盒蓋後,衆人一看,原來裏面是金黃緞子的襯底,緞子上面還有一小堆紅棗,只是有的已經發了黑,有的還被蟲子咬得面目全非。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爸爸指着那堆爛棗問道:“媽,這是幹什麽?”
奶奶看了一眼盒子裏面繼續說:“你還記不記得你二姐走後的第二天,你把一個棗交給我,說是給你二姐留的,媽就把那個棗放起來了。打那兒以後啊,每年秋天我都給她留下一個棗,就盼着她早晚有一天回來時還能吃到。”
大姑和小姑聽到這裏早已是淚流滿面了。爸爸忙說:“媽,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找嗎?就是找不到有什麽辦法。”
奶奶長嘆了一口氣說:“倆兒人這些年也不跟家裏聯系,怕是……我到現在也死了這條心了,萬一我走了以後,她回來了,你要把這個盒子交給她,告訴她,那時候家裏太窮了,也是沒有辦法,讓她別再恨我們,要是知道她……也到我墳前送個信。你現在條件不比從前了,就不要再為這事兒花錢了。聽老天爺的安排吧!”
爸爸的眼圈也早已紅了,聽完奶奶的交代後哽咽地說:“媽,我知道了。”
奶奶又看了看其他人,頓了頓才說:“老小兒攤的事兒你們也都知道,說什麽也得幫他過了這坎兒。以後就看他自個兒的造化了。”
看到衆人紛紛點頭答應着,奶奶這才閉上眼睛不說話了。奶奶躺下後,除了大姑和小姑,其他人都悄悄退到了堂屋說話。剛喝了兩口茶,忽然聽到東屋傳來小姑的一聲尖叫,大家唰得都站了起來,知道奶奶終于與世長辭了。享年七十八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