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

那是蔣家的多事之秋,從年頭到年尾發生了不少事情,件件都蒙着一層蒙蒙的暗灰色。

春天的時候,小弟蔣錫辰墜入家中的人工湖,差點被淹死。死裏逃生的蔣錫辰比之過去的安靜內向,更多了幾分令人心驚的陰郁犀利,不久後就被确診為雙向情感障礙,而那次墜湖,其實是一次自殺。

雙向情感障礙,正是蔣東維和蔣錫辰的母親死亡的原因;自殺,也正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她死後的幾年裏,家裏一直沒有人談這個話題,她留下的兩個孩子也對她的離開表現出了完全不一樣的反應。

彼時,已經十三歲的蔣東維大哭了一場,把自己關在房裏三天,最後被蔣韓勳拖出來,逐漸恢複,基本算是經歷了一個完整的創傷修複過程。

而只有八歲的蔣錫辰,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單是坐在院子裏看母親常坐的椅子,後來不知道哪天開始,他就不看了,母親去世對他的影響好像融在了空氣中,無色無味。直至他這次墜湖自殺,所有人才得以窺探一絲他當年所受的傷害。

蔣東維對此很自責。

他性格像父親蔣勤茂,慣常心大。母親自殺身亡也好,父親常年不歸家也罷,他該痛苦就痛苦,該憤怒就憤怒,情緒來了就噴發,發完也就好了。

可看着和自己當年一般大的小弟尋死,得知他病入脾裏自己卻毫無所察,愧疚和責任心便一股腦向他湧去,把他熟練運用的發洩方法都沖垮了。他憋着一股陌生的、無法形容的自責,終于在十七歲将至的年紀,品嘗到了“說不出口”。

這份說不出口還沒找到化解的辦法,夏末,蔣勤茂又帶回來一個女人。

女人叫林怡,一個孩子已經跟蔣東維一般大的離異婦女。蔣勤茂對外宣布,将與這個既沒有特別背景,也不年輕美豔的女人成婚。

她來歷不明,且來得毫無預兆,這大大激怒了正處于青春叛逆期的蔣東維。十七歲的少年動用了一切自己能動用的資源調查她,得知蔣勤茂在帶她回家之前,已經同她暗合多年——細算起來,在正妻去世的第二年,他們就狼狽為奸了。

縱使是有恨洩恨、有怨撒怨的蔣東維,也不能用發一通火的方式來消化這份沖擊了。他人長到十七歲,剛剛有了說不出口的郁悶,又遇上了怼不出口的憤怒,整個人變得堅硬起來,剛剛長出棱角端倪的臉再沒見六歲那年的燦爛笑容,覆上了一層冰冷的霜。

後來,蔣韓勳無數次回憶那段時光,從記憶中摳出每一點與蔣東維有關的心情和情景,最後确信,正是那段時間令自己對他的愛與渴望瘋長,長到無法妥帖掩飾和克制的地步,以至于被沉默犀利的蔣錫辰統統看穿了去。

若要描述那時候的自己,大抵是個情聖吧——他想替蔣東維承受所有自責和無力,想驅散他所有的委屈和憤怒……可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所以,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迷茫失措的蔣東維。

可他不知道怎麽做的事情,有人知道。

秋天,林怡為蔣錫辰找了新的鋼琴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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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其人與衆不同的女孩子。她的眼神有一種少見的堅毅,神情時常流露一絲倨傲,但笑容裏含着走過萬水千山才有的曠達和淡然。她望向蔣東維,眼角眉梢一彎,聲音溫柔但很脆。

“你好,我是張婧。我不止可以教你弟弟彈琴哦,教你們,也可以。”明明是一個因為不會彈肖邦夜曲而被餐廳嫌棄的鋼琴師,卻敢自信昂揚地對他們說這樣的話。

她身上散發的,是如此盎然的蓬勃朝氣,這已經足夠吸引人。更何況,她靜下來的時候,是那麽像蔣家随處可見的那張遺照,就連沒有血緣的蔣韓勳自己,多看她一會兒,都會不由自主懷念蔣家的前任女主人。

他微微偏過頭,不知為何,有些偷摸地觀察起蔣東維看這個女孩兒的神态。

結果沒有出乎他對他的直覺和了解——他從他眼中看到了不由自主的溫柔。

一整個秋天,張婧給蔣錫辰教鋼琴。課後,卻不時能看到她和蔣東維漫步向湖邊,那偌大的人工湖,他們繞上三四圈也不嫌膩。冬天,她甚至與那兄弟倆一起去游了五大湖。他們再回來的時候,蔣韓勳在蔣東維身上看到了柔軟和依戀。

他六歲來到蔣東維身邊,蔣東維七歲。整整十年,他在學校和生活中看到過蔣東維和無數女孩子調`情逗樂,經驗豐富、手法熟練、張口就來;但他第一次看到蔣東維生澀地注視一個人,對那個人百般寵愛又千番順從。

無論是怎樣的投射和移情,蔣東維無疑是真心愛張婧。

意識到這一點,他連多看一眼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都心痛眩暈。那種疼痛理應是心理的、無形的,然而彼時,它卻仿佛真的牽動了神經和肌肉,深深揪扯這具軀體本身,令他一個人的時候,數度痛得蜷成一團。

“勳,你覺得我該不該申請歐洲的學校?張老師平時還是在歐洲比較多,她也不太喜歡美國。”蔣東維這個睜眼瞎,半點也看不出面前人的痛苦,露出了許久不見的陽光笑容,問道。

No。蔣韓勳在心裏劃出這個單詞,指尖摁緊了手裏那本書的書脊,讓自己不要擡頭看他,含着嗓子回答:“看你喜歡吧,不過,我還是認為應該以學業為考慮重點。”

“你能不能有點感性的建議啊?”蔣東維拍了他一下,雖是嗔怪,話裏卻帶着笑意,說完背對着他一擡腿上了欄杆,和他背靠背坐着。

兩人誰也看不到誰的臉,不知道對方的表情,這是他們說心裏話時的默契。

蔣韓勳無聲地嘆了口氣,放過無辜的書脊,目光望向遠處,一如既往做那個先開口的,切入得十分直接:“你要是真的喜歡她,付出一點也沒什麽。但,你喜歡的真的是她嗎?還有,你和她這樣,小辰已經生氣了,你不打算跟他聊聊嗎?還是說——”

他稍停頓,呼了一口氣,接着問道:“你已經忘記小辰是個随時可能跳進那個湖裏,跟母親一樣永遠離開的人?”

這話問得太鋒利了,直接飚過了質疑的界限,堪堪觸到“指責”的邊緣。

他知道自己在刺激蔣東維,知道蔣東維被質疑的一霎那肯定怒自膽邊生,但背靠背的默契,就是不以一時情緒為主導,無論如何把話談完。

兩人靠得那樣近,對方有什麽動靜都能有所體會,他能感覺到蔣東維在調整自己的情緒。足足過了半晌,蔣東維才回答他。

“勳,我覺得,我可以不去分辨到底是不是喜歡她本人。因為我可以這樣不問究竟地一直喜歡下去,這對她來說,是夠的吧?她啊……”蔣東維笑了,大約是手擋在了鼻子前面,這個笑有些收着,聽起來格外寵溺,“她吧,不是會糾結這種矯情問題的人。”

說完,他一放腿,一轉身,下了欄杆,重新站在蔣韓勳面前。

“好了,我的問題解決了。勳,事情就這麽決定,我馬上開始準備申請歐洲的學校。下個學年我先過去,你幫我看着小辰,我搞清楚那邊的環境之後,會把你和小辰都帶過來的。”

他說的是“決定了”,誰又能再駁什麽?至少,他蔣韓勳不能。

他令自己側過臉去,用眼角那點視線望着他,微微笑了笑,回答:“好啊。”而另一邊的鬓角,分明滲出了冰涼的汗,“心灰意冷”四個字,比任何一次都清晰地撞進他的意識裏。

能有轉機嗎?他該去動手創造一個轉機嗎?以破壞蔣東維迷了魂的幸福為代價,拗出個轉機來,他舍得嗎?

不。他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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