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不想再走了,很累,每一步都很累
一場名為讨論會實則是批判會的會議開始了。
校長高坐主位,如當庭宣判判決結果的法官:“昨晚,有學生家長匿名舉報我校老師陳思維和我校學生季霖有不正當關系,證據确鑿,該照片已經在全校師生和家長中流傳開,也已經引起我市教育局的高度重視,責令我校立馬跟進調查此事……”
季霖打斷道:“我不是你們學校的學生。” 他站起來脫下校服外套,直接扔在地上,揚着下巴道:“我是文華大學的大三學生,來這裏只是為我的畢業論文做調查準備,為此還付給貴校一筆不少的費用。校長,你不知道嗎?。”
整個會議室一下子炸開了,這些高中領導們完全不知道季霖竟是大學生,這簡直太胡鬧了,校長怎麽想的,居然同意讓一個大學生降級進高中讀書?
最驚訝的是章羽豐,他愕然看着季霖,又看了眼面無表情的陳思維,惱怒之色在臉上慢慢浮現。
校長臉色鐵青道:“我當然知道!但學生和家長們知道嗎?教育局知道嗎?你和陳思維在辦公室做了……那樣的事情,現在被家長舉報了,他們只會認為是陳思維騷擾自己的學生,還願意把學生送到我們這裏來讀書嗎?!”
季霖冷笑道:“家長舉報的?” 他盯着角落裏坐着的章羽豐,“一個把自己妻兒害死的人,什麽時候成了家長了?”
章羽豐臉色立即陰沉下來,但季霖沒有點名道姓,他只好沉默不言。
議論聲再起,坐在這裏的高層都已經在這所學校工作十好幾年,對章羽豐這件事早就八卦過一遍,此時不禁互遞眼色。
“四年前,貴校歷史老師龔靈從瑤水大橋上跳下去,還懷着七個月的身孕,最後警方只以産前抑郁自殺草草了事,但真的只是如此嗎?”
章羽豐額頭青筋盡顯,他狠狠抓着桌沿,強自平定自己的表情,扭曲的面孔卻看着更為詭異。
季霖并不看他,繼續道:“教育部在三年前就規定嚴禁中小學在職教師有償補課,貴校老師私下開辦英語補課班,收取高額補課費,只用了兩年時間就買了幾套房産,貴校不怕教育局追責嗎?”
這下整個會議室都安靜了下來,在座各位都是各科老師,高中老師工資本就稀薄,補課是來錢最快的渠道,大家互相幫忙隐瞞,誰也不舉報誰。
季霖對校長道:“校長,我和陳思維已經交往三年,是再正常不過的情侶關系,不知道觸犯了哪條法律法規?”
校長現在腸子都快悔青了,當初就不該答應季霖進學校,剛才更不應該讓季霖進會議室,他只好道:“我沒有說你們犯了法,只是這件事影響确實很不好,瑤水市巴掌大點地方,很快你們的事就要傳遍全城,我們學校擔不起啊……”
陳思維突然道:“這件事是我的過錯,我不應該在辦公場所做私人的事情,我會向教育局說明情況,并從這裏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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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霖驚愕的看着他,陳思維從這裏辭職後,會去哪裏?
教務處尤主任卻道:“只是因為做私人的事?陳思維老師,你和……一個同性做那樣傷風敗俗的事,難道不是違背師德?你辭了職一走了之,但我們要怎麽和學生家長交代?”
陳思維沒想到這位女魔頭會把矛頭對準自己,他剛要辯駁,就聽季霖冷笑道:
“尤主任是被月老刨了祖墳?還是棒子精投胎轉世?不僅管學生早戀,還要對老師棒打鴛鴦?”
尤小文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頂嘴,一時氣的脖子上松弛的皮膚都紅起來,“我沒有不允許老師談對象!但我眼裏絕對容不下毫無廉恥的人,你們亂搞的全校都知道,教育局不吊銷他的教師資格都算輕的!”
陳思維垂着頭,這是他面對指責時的習慣,仿佛這樣就可以避開一切尖酸刻薄。但季霖顯然不打算就此打住。
他看了眼章羽豐,對尤小文道:
“那尤主任可真是瞎了眼,毫無廉恥的人在你眼皮底下工作了這麽多年,你都沒發現嗎?”
章羽豐陡然轉頭看着他,目光如毒蠍。
“你什麽意思?想诋毀其他老師?”尤小文瞪着他。
季霖收斂起笑意,一張俊臉變得無比冷峻,“我就是看不慣有的人,明明是同性戀卻
還騙女人結婚,尤主任你覺得這種人配不配當老師?”
尤小文知道季霖在含沙射影,但現在她已經脖子架在自己放的刀上,不得不道:“騙婚當然可恥!”
“不僅騙婚,還婚內強奸,逼她生孩子,最後鬧得母子雙亡,尤主任,您這麽正義,就不為龔靈老師打抱不平嗎?”
尤小文這才知道季霖暗指的是章羽豐,當年龔靈還是她介紹給章羽豐的,頓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而章羽豐正看着她,讓她如芒在背。
季霖冷哼一聲:“一個破學校,還把自己當回事了,除了會袒護渣滓,為難新人,還會做什麽?論師德,你們都比不上陳思維。”
校長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沒有證據的事情,就不要亂說!我們言歸正傳,回到陳老師這件事上。”
陳思維卻擡頭道:“我沒什麽好說的,給你們造成麻煩,我感到非常抱歉,以後我會遠離這裏,請你們放心。” 他現在只感到心灰意冷,對這所學校的留戀都消失殆盡,只想趕快離開這裏。
校長平日裏脾氣好,不願為難陳思維,便道, “雖然你們不是真正的師生關系,季霖也不是未成年,但這件事畢竟影響惡劣,該做的表面工作還是得做。陳思維,你要寫一封書面檢讨給教育局說明情況,再給二班家長道歉并解釋清楚這件事……”
季霖打斷道:“為什麽要道歉?” 他看了眼章羽豐,“誣陷舉報同事的人才應該道歉吧?”
校長嘆了口氣,“這不是你管的事情。”
陳思維對任何結果都已經無所謂了,他現在心神俱疲。
本以為事情已經不能再糟糕,但沒想到更糟糕的還在後面。
會議結束後,門一打開,校長剛準備走出去,就看到走廊盡頭迎面而來一群家長,烏泱泱的十幾個,一看到他紛紛小跑過來。
“校長啊!那個語文老師怎麽回事啊,群裏那個照片,哎我都不好意思說了,這都啥事兒啊,你們學校有這種老師還讓我們做家長的怎麽安心?” 打頭的家長撲到校長面前,喋喋不休的說着,一時兩班人馬都堵在會議室門口,水洩不通。
陳思維正好站在校長旁邊,這些話一字不落的聽進耳朵,他垂着頭,将指甲狠狠刻進掌心,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抱歉,抱歉,這件事我們正在處理,馬上就會有結果!”校長側走一步,用自己稍胖的身軀擋住陳思維,手放到背後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趕緊走。
季霖從後面擠過來,抓着陳思維的手想帶他走,但這時一個家長從後面走了出來,她穿着一身花色連衣裙,紅色高跟鞋一叩一叩的走到陳思維身邊,嗓音尖細:“這不就是陳老師麽,上次給我兒子送飯時看見他和我兒子說話,真怕說了些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被我兒子聽了去,你們誰知道同性戀傳不傳染啊?”
其他家長一聽炸開了鍋,紛紛看着這位有些瘦弱的語文老師讨論起來,有慶幸自己生的是女兒的,有懷疑自己兒子最近不正常的。
陳思維迎着各種各樣的目光擡頭看去,發現這女人竟是楊寧安的母親,之前省裏一個征文大賽,每個班選取一篇參賽,他和其他語文老師選了幾天,選了幾份最好的交上去了。但楊寧安的母親不服自己兒子的文章沒被選上,親自到學校來找他質問,最後不歡而散。
難道一個比賽就至于讓她記恨自己到這種地步?
季霖把陳思維護到身後,對她道:“同性戀傳不傳染不知道,但嘴巴不幹淨倒是會遺傳的。”
和事佬校長趕緊道:“學生都還在上課,這裏不合适說這些,大家不如先回去?等我們開個會研讨一下,一定會給各位家長一個滿意的答複。”
楊母顯然有備而來,她擡頭盯着季霖看了看,譏笑道:“這不是陳老師的小男友麽?你父母知道你和自己老師瞎搞關系,恐怕比我還急呢。我勸你早點回到正軌,別年紀輕輕的就上錯了船,穿錯了鞋!”
這話實在太難聽,其他家長都閉了嘴,不少老師也看不下去,紛紛出來打圓場。
陳思維閉上眼睛,他感覺自己在被當衆鞭笞,皮肉被一寸寸的淩遲,心髒被毫不留情的挖出來扔在地上。
季霖用手攬着快要倒下去的陳思維,他像是太平洋上的風暴中心,随時随地都要将這裏所有人吞噬進去,陰沉可怖的臉色甚至讓趾高氣昂的楊母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你的先生要是早個二十年聽到這句話,也許不會後悔至今了。”季霖居高臨下的盯着她,目光冷如寒冰。
季霖帶着陳思維迅速離開了這裏,他怕自己再多留一秒會想殺了所有人。
後面那女人仍高聲道:“我要向教育局舉報你們,這種人怎麽能當老師?!”
兩人往校外走去,但走到校門的時候,陳思維突然停住腳步,推開了季霖的胳膊。
“季霖,就到這裏了。”
季霖怔忪道:“什麽到這裏,你不回家嗎?”
陳思維搖了搖頭,灰白的臉上盡是疲憊之色,“我不想再走了,很累,每一步都很累。
季霖慌亂的抓住他的肩膀,“你累的話,那我扶着你,抱着你,背着你,或者我們不走了,就在附近找一個咖啡館坐下來休息,好不好?”
陳思維擡頭定定的看着他,沒有力氣展現一絲表情, “ 季霖,怎麽辦,我真的好累。” 他說完卻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眼淚開始不斷湧出,“我從來沒有害過什麽人,為什麽大家總是容不下我?家不要我,大學不要我,高中也不要我,我不知道去哪裏了。”
季霖心髒絞疼,他抹掉陳思維臉上的淚水,卻發現根本抹不盡,只好将他抱進懷裏,沉聲道:“那是他們不好,我好,我要你。”
陳思維将眼淚擦在他的衣服上,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季霖,有些話我本來打算三個月前就和你說的,但當時沒來得及,現在說應該也不遲。”
季霖眼眶發紅,“可我不想聽。”
“不聽也好。” 陳思維提起嘴角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麽。我主要想說,你是我最喜歡的人,喜歡到以後不會有這樣喜歡的人了,喜歡到經常覺得自己不配喜歡你,你那麽好,可我那麽普通。”
季霖想反對,但他仍是靜靜的聽着,沒有打斷他。
“這些天你在這裏陪着我,我其實一直很開心,也覺得自己很自私,一邊享受你對我的好,一邊又懼怕和你在一起後會面臨的風雨。你知道,我膽子很小,沒什麽志氣,別人對我吼一聲,我都可能會掉眼淚。”
“剛才你一直維護我,我才知道原來被人維護是這樣的感覺。可你明明沒有必要和我一起遭受那些,你那麽好,從小都是被人誇贊長大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季霖終于忍不住打斷道:“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我跑來這裏纏着你,你也不會遭受這些。”
陳思維搖了搖頭,“我們兩個如果要算這些,永遠也算不完。” 他頓了頓,目光怆然,“季霖,給我一些時間思考好不好?我現在對未來很迷茫,不知道将來要去哪裏,做什麽工作,也不知道……” 還有沒有勇氣和你繼續下去。
季霖知道陳思維這一天遭受的打擊太多,隐私被公之于衆,丢掉了自己喜歡的工作,被同事和家長指責謾罵……他不忍心逼迫陳思維承諾什麽,只好道:“你要想多久,我都可以等你。”
“那麽首先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吧。” 陳思維轉身朝校外漫無目的的走去。
季霖看着他的背影,仍是不放心,遠遠的跟在他身後。
街邊的石榴花開的正盛,一簇一簇紅的熱鬧,陳思維一個人走在路上,便覺得那花也在交頭接耳的讨論他,發出一陣陣細碎的笑聲。
巷尾街頭賣糕賣水的、修傘修鞋的、開蒼蠅飯館的……吆喝聲、叫賣聲、炒菜聲……和童年時的家鄉沒有什麽兩樣。但這些雞毛蒜皮,瑣碎鄰裏,明明熱鬧又溫暖,卻可能在下一瞬間變換面孔,所有人情冷暖都傾覆颠倒,變成尖酸刻薄和争吵不休,這些他曾經歷過,如今不過是再經歷一遍而已。
走到街尾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下午還有一節語文課沒上,作業還沒改,還有辭職信和道歉信沒寫,便又掉頭往回走去,卻發現季霖躲進了一旁的小巷裏。
他走過去将季霖拉出來,嘆氣道:“不用擔心我,我可能想一會就想明白了呢?回去吧,今天晚飯你做好不好?”
季霖擡頭驚喜的看着他,“我可以繼續住在你那裏嗎?”
陳思維點點頭,将鑰匙遞給他,叮囑道:“不要燒了我的廚房。”
季霖開心的接過來,“你等着吧,我一定會做出滿漢全席。”
他抱住陳思維親了一口,往菜市場走去,高興的仿佛要去逛燈會。
陳思維一直看着他走到巷子盡頭,才起身往學校走去,每一步都如墜千斤。
沈耀言終于在辦公室裏等到陳思維,他上午才知道家長匿名舉報陳思維的事,趕緊去找他,卻被告知他已經走了。
“你沒事吧?” 沈耀言小心問道。
陳思維正看着自己的備課本,用筆做着标記,“沒事,不過我要走了。”
沈耀言知道他現在不想走也得走了,這件事鬧得太大,之前還湧進來一批家長,不知被誰組織起來,說要到教育局舉報陳思維,揚言讓他永遠做不成老師,才被校長勸走。
瑤水市一個十八線小城市,居民思想大多保守,所以這麽多年他從來不敢對外談及自己的性向,好不容易有了個一樣的朋友,卻要走了。想及此,沈耀言難過道:
“之後你要去哪裏呢?”
去哪裏呢?陳思維也不知道,他沉默了一會,說道,
“我想回家……我突然有些想媽媽了。” 他陡然握緊手中的鋼筆,媽媽這個十年前才叫過的詞彙,突然讓他掉下一滴眼淚,啪嗒一聲落在紙上。
人在最脆弱的時候,一定會想起家和母親。
但他想要回的家,不是一個有着具體門牌的住址,不是想進卻不敢進的家門,而是一段時光,一段他無憂無慮,母親依然愛着他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