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陳思維收拾好情緒,拿上語文課本和備課本,朝教室走去。
三個多月過去,足夠他認識這個班所有的學生,他們似乎并不讨厭他,還有學生說過喜歡他。但現在,他不能确定了。
路上碰見以前的同事,有的人還是朝他尴尬的點了點頭,有的人直接當沒見到的走過去了,還是曾經和他關系不錯的。陳思維對自己說,沒關系。
鈴聲響起,他走到教室門口,卻發現今天的學生格外安靜。
“起立!” 班長突然喊道。
“老師好!” 全班學生站起來,齊齊鞠躬,聲音比以往任何一節課都要響亮。
陳思維鼻子有些發酸,他強忍住,走到講臺上,向學生們點頭致意。
“大家坐下吧,今天……是我給大家上的最後一節語文課。”
全班學生安靜的看着他,一雙雙清澈的眼睛裏有各種各樣的情緒,陳思維不敢去辨認。
他徑直翻開書本,像往常一樣開始講解,但聲音有些啞,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吐字清晰。
這是一節安靜的課,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走神開小差,本應該覺得輕松的陳思維卻上的無比艱難,有很多次他都想落淚,但還是忍住了,他想這可能不僅是他在瑤水中學的最後一節課,也會是人生中教的最後一節課了。
四十分鐘終于結束,下課鈴歡快的響起,教室外不少其他班級的學生在走廊上跑跳而過,也有一些學生好奇的在門口張望,看那位讓整個學校驚濤駭浪的老師長什麽樣。
叽叽喳喳的笑聲和低語聲從門口傳來,仿佛裏面是個動物園。門口坐第一排的男生突然吼了聲:“看什麽看!”一腳朝門踢去,哐的一聲關上了。
所有學生都沒有離開座位,一種詭異但心照不宣的沉默在教室裏流動着,陳思維站在講臺上,卻不知要說什麽。
“抱歉,又要讓你們換語文老師了。” 陳思維擡手壓了壓眼角,笑道。
“上次的作業我已經改完了,課代表可以去辦公室裏拿。”他交代着,想了想繼續道,“上一次期中考試,你們上交的語文試卷,我在每一張上都寫了你們要注意的問題,拿回去後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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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之前答應用一節語文課放《紅樓夢》的事,我和沈老師說了,他會幫你們調整。”
還有什麽?應該沒有了。
“最後,還是想說抱歉,和再見。” 陳思維微微彎腰,做最後的致意。他低下頭有些狼狽的收拾課本,藏在眼裏的淚水很快就要包不住。
學生們依然沒離開教室,他們臉色鄭重,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不少人望向語文課代表。
曹小胖趕緊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大本子,向講臺跑去。
“陳老師,這是我們送給你的,希望……希望你喜歡。”
陳思維怔忪的拿過來,這是一個很厚的筆記本,封面上用蠟筆畫着彩虹與鮮花,還有拿着語文書的他。底下寫着:
“瑤水高中高一二班全體學生致親愛的陳思維老師。”
翻開一看,每一頁上都寫着每個學生對他的話,各種各樣的祝福,搞笑的,貼心的,文采斐然的,像是同學錄一樣五彩斑斓。
“謝謝,我很喜歡。”他紅着眼擡起頭,看向全班,再次說了聲謝謝,“我會認真看完,并珍藏起來。”
學生們臉上浮現笑容,靜靜的望着他,也有性格大方的說道:“老師要回來看我們!”
跟着響起不少附和之聲。
“高考老師會回來嗎?”
“老師還會在瑤水市工作嗎?”
這些問題陳思維沒有辦法回答,他只是笑着點頭,慎重的拿起那本冊子,向所有學生再次道別,朝門外走去。
不少學生湧出教室門,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看他走進五月的微風和繁花裏,再也沒有回頭。
陳思維沒有辦法回頭,他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
這一天的驚慌、憤怒、疲憊、絕望,竟在這最後一課得到了些微撫平。
他回到了辦公室,準備收拾走自己所有的東西,卻發現桌上的花瓶裏,多了一束藍紫色的鳶尾花,裏面夾着一張紙片。
“請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采走你的鳶尾花吧。”
他把那張紙片放在貼着胸口的口袋裏,似乎有什麽熱度從那裏源源不斷的傳來。
他開始收拾東西,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打開,來人竟是楊寧安。
“老師,對不起!”他一進來就焦急的道歉。
“我媽媽她,不是有意針對你的。” 楊寧安知道自己母親上午辱罵陳思維後,一直在懊惱不安。
陳思維嘆了口氣,“這不關你的事,你不用道歉。”
楊寧安垂頭道:“上個星期我的日記被我媽媽發現了,她知道我喜歡男生後,氣的生病了。”
陳思維并不驚訝,他自己就是,發現自己學生的性向并不難,何況楊寧安真的太明顯了。
“您還記得我上次問您,如果發現自己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怎麽辦嗎?您當時回答我,喜歡是沒有對錯的,只是方式有對錯。我把我和您的談話寫在了日記裏,我媽媽便疑心,我喜歡的是您。加上後來……您和季霖的事情被發現,我媽媽便更堅信了。”
原來楊寧安的母親對他的敵意竟是源自這個。當一個母親突然發現自己向來優秀和聽話的兒子喜歡上了同性,慌張失措、絕望而不甘的她,會努力把所有罪過都怪在其他人身上,固執而僥幸的認為自己的兒子是被引誘和帶壞的。
陳思維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當年他讀高中時被章羽豐揭穿後,班主任立即找來了他母親,這位平日裏溫和寡言的女人,竟是當着所有老師的面直接給了他一巴掌。
當時他又惱怒又害怕,母親把他關在家裏幾天不聞不問,他求她讓自己去上學,但她只是冷漠的說,“你父親當初怎麽沒有把你帶走?”
那時的他不知道母親的意思,後來才漸漸想明白。他的媽媽一生被兩個男人傷了心,第一個結婚後才發現他是同性戀,第二個養了十幾年又發現和他父親一樣。她幹淨利落的趕走了他們,從此不再過問。
“陳老師,抱歉,我沒有對我媽媽說實話,其實我喜歡的是……”楊寧安有些難以說出口,手指互相糾纏。
陳思維心裏已經知道:“回去好好開導你的母親,有些事情比起逃避,更好的是面對。”
楊寧安卻問道:“您和……季霖認識很久了嗎?”
陳思維笑了笑,“不久,只有三年而已。”
楊寧安訝異道:三年前,他才十三歲吧?
“不,他今年二十一了,是一個大學生,我曾經是他的輔導員。”
送走滿臉震驚之色的楊寧安,陳思維把所有東西都收進了一個紙箱裏,那本學生送他的冊子被他細心的用紙包裹起來,放在了紙箱的最頂層。
做好這些後,他把鳶尾花從花瓶裏取出來,輕輕吻了一下柔軟的花瓣,小心的放在一邊,然後拿着花瓶朝另一個辦公室走過去。
章羽豐打開門,還沒看清人就被花瓶砸在頭上。
玻璃一瞬間碎裂,從額頭湧出的鮮血流了下來。
他用手擦了下臉上的血,驚愕而暴怒的看着陳思維,面上盡是不可置信之色。
“這是十年前我想做但沒做的。” 陳思維面無表情的說完,拿着手裏剩下的花瓶頸又狠狠朝他臉上砸去,“這是我現在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