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洹歌(上)
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明黃的月亮散發着幽冷的微光,密草叢中傳來沙沙沙的響動,蟲子在不安分地叫着。突然,大地微微顫動了起來,接着隐約傳來一陣陣悶響,不多時一百多名十來歲的孩子由遠及近,他們快速地飛跑,稀爛的泥漿甩得褲腿和衣服上到處都是。
在他們身後,一雙雙明晃晃地‘大燈籠’正緊緊地跟着他們。
“快!跑得快就有飯吃,跑不快就等着當羊被宰!”男子的聲音陰冷得像雪夜裏堅硬的石頭,一字一頓地不斷砸向正在拼命奔跑的孩子們。
孩子們雖然早已累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但為了逃命,他們都不敢停下步子。
“快,予慈!”十三歲的洹歌緊緊握住予慈的手,帶着她跑在最前面,予慈累得滿臉酡紅,氣息不穩。
他們跑進了一個山洞裏,洞口怪石嶙峋,他們一窩蜂擠進去的時候被擦出了好多傷口。洹歌護着身形偏瘦的予慈,他的右臉被擦得像火燒般生疼。
生死關頭,一百多個孩子難得團結起來,他們一起搬動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堵住了洞口。狼進不來,看着到嘴的東西就這麽沒了,它們徘徊不定,一直守在洞口嗷叫。
“哥,我怕……”予慈抱住洹歌,洹歌也緊緊抱住了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予慈不怕,哥會護着你,你不會有事的!”
三個月前他們被帶到這片林子裏,供他們吃穿的那個男人說,他需要一批最精銳的手下,只有通過重重關卡,才能成為他的部下,脫離貧窮和饑餓,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三個月來,他們這批孤兒從一千五百個銳減到一百一十三個。其中死的死傷的傷。有的是被大象踩死,有的是被餓狼咬死,還有的是被內讧打死。年僅五歲的予慈是這批幸存者裏面唯一的女孩子,因為有哥哥的保護和幫助,她才能一直堅持到現在,沒喪命在虎狼的血盆大口裏。
凄冷的月光從山洞周圍的小孔裏竄進來,給他們些許明亮。這份明亮,或是希望,亦或是死亡之前唯一的光亮。夜裏很冷,待身上的汗珠慢慢被蒸發幹淨,他們覺得身上更冷。他們不約而同地抱在一處,或三五成團,或兩個一起。
洹歌的右臉被擦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傷口在不斷地流着血。在他懷裏瑟縮的予慈很快就感覺到頭上傳來淡淡的血腥味,漸漸迷糊的意識也被洹歌的鮮血打醒。
“哥,你受傷了?!”她一下子坐了起來,一直以來的困意和倦意立刻被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洹歌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他溫暖的懷裏,幹澀的唇瓣啓合着發出了安慰的字眼:“沒事,哥沒事。你好好躲在哥懷裏,這樣才安全。”
予慈雖然不是他的親生妹妹,但他依舊對她愛護有加,不準任何人欺負她。自從八歲那年看到爹從林子裏撿回這個哭泣的女娃娃的時候,他就告訴自己,一定要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保護她,不能讓她受半點兒委屈。
她一向聽他的話,可是這次卻無法在他的懷裏安分。衣服上到處都是泥水,根本撕不下一塊幹淨的布條幫洹歌擦拭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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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阿慈幫你舔舔。”予慈摟着洹歌的脖頸跪坐在他懷裏。
“……嗯。”看着她黑葡萄似的眼睛,洹歌點了點頭。以前母親曾跟他們說過,唾液雖然是不幹淨的東西,可是在緊急情況在都治療傷口以及止血等問題非常有效。予慈柔軟溫熱的小舌頭在他右臉上不斷地輕輕舔動。他感覺到他的傷口一陣酥麻,心也一陣酥麻。
從小到大,因為非常寵愛這個妹妹,他沒少親過她的臉蛋。可這兩年,他長大了,如今也已經十三歲。對這些親密的舉動越來越敏感。盡管此時此刻跟他這麽親密的是他一直以來朝夕相處的妹妹,可他心裏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們不是親兄妹……
越是深夜,周圍的空氣就越來越冷。論季節,現在已是深秋,就連白天風中都夾帶着一陣陣涼意,更不要說是晚上了。因為害怕,因為沮喪,因為一直以來的痛苦和壓抑,他們其中不少人忍不住痛苦出聲。
“噓!”一個身材較為高大的小頭目發話了:“別出聲,外面的狼興許還沒走呢!你們想死可別連累我們!”
“是啊是啊,哭什麽哭,哭有用嗎?!真是欠揍啊你們!”許多小跟班附和着對那些哭哭啼啼的人拳打腳踢:“算什麽男子漢啊?!人家予慈都沒哭,你們在這淌什麽貓尿?!”
或許是這麽吵吵嚷嚷的環境他們都已經習慣了,也或許是因為哥哥懷裏一貫的難以取代的安全感。此時的予慈已經累極,縮在洹歌懷裏呼呼大睡,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洹歌,要不直接跟那個大老板說,把你妹妹淘汰得了!你看你一直以來都被她拖累着,再加上她一個女孩子,你一直強行讓她跟着我們的速度,看把她累成什麽樣子了?!”剛才發話的那個小頭目拽拽地在洹歌面前蹲下身子:“更何況她這樣活着就是多占我們一個名額。大老板說了他只要最後剩下的四十九個人。我們這些人裏哪一個不比她有能耐?還是把她交出去,省得你被她拖累,一起送死。”
洹歌低下頭去,看着呼吸均勻睡得香甜的予慈,不答他的話。他覺得自讨沒趣,也就悻悻地走了。
洹歌當然清楚,如果沒有予慈的拖累,他完全可以堅持到最後,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不用命喪這裏,做什麽孤魂野鬼。可是,這是他的妹妹,他如此珍愛心疼的妹妹,他不可能忍心把她交出去。據他所知,大老板,也就是把他們帶來這片林子裏的那個男人最痛恨的就是半途而廢的人。這三個月裏一共有兩百五十七個人選擇退出,棄權。他們以為退出就可以回到以前的乞讨日子,可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大老板打斷了他們的腿腳,把他們丢在山裏。一些嘴甜的僥幸逃過了這種懲罰,卻也被賣到宮裏,被閹了當小太監。其中結局最好的一些也就是被賣給富庶人家做一輩子的掏糞工。
他攏了攏予慈的頭發,予慈在他懷裏蹭了蹭,又甜甜地睡了過去。他死也不會把她交出去,因為他不敢想象像予慈這麽水靈的女孩子,被他交出去之後,大老板會怎樣處置她……
如果真的要死,至少兄妹死在一起吧。這樣即便到了陰間,他也可以照顧她,繼續保護她。她已經被丢棄過一次了,他不會再讓她被丢棄第二次。
夜色荒涼,月亮被雲彩遮去了光芒,黑暗席卷了整個森林。溫度驟減,尤其是躲在山洞裏的他們,伸手不見五指,此時此刻更是感覺到脊背發涼,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油然而生。
他們都是農村孩子,在沒有發生□□,沒有成為孤兒的時候,每每飯後他們總是抑制不住好奇心,興致勃勃地聽老人講各種各種古老又驚悚的傳說。
這個時候周圍一片漆黑他們不敢多想,卻也不由自主地各種亂想。周圍彌漫着汗味,體味,濕潤的泥土味道……
經過一夜的恐懼,他們終于在快要天亮的時候困倦得睡了過去。溫暖的太陽光從小孔裏透進來。予慈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圍的大哥哥們睡得四仰八叉的樣子,她趕緊推了推洹歌:“哥……?”
“嗯……?”洹歌一下子驚醒了過來,他的聲音裏帶着重重的鼻音。“予慈,你待在這兒,我去門口那裏看看狼群還在不在。”
予慈點了點頭留在原地,洹歌費力地在一大堆睡死的人毯裏找到立足點,然後輕手輕腳地掏開一個小孔,窺探着外面的情況。
外面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看來狼群已經散去了。狼是群居動物,更喜歡晝伏夜出,這麽說來他們現在應該暫時沒有危險了。
他趕緊叫醒了熟睡的同伴們,然後拉着予慈離開了這個山洞。出了山洞,終于呼吸到了新鮮純淨的空氣。沒有了生命危險,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肚子已經餓極。
他們才出來,就馬上有人送來了香噴噴的飯菜。盡管肚子已經餓得咕咕直叫,了他們還是井然有序地排隊取飯。這是因為他們一旦蜂擁而上的話,就會有粗大的皮鞭來親吻他們的手臂。
凡事都要講紀律,守規矩,這是大老板教他們的第一個道理,一個血淋淋的道理。
大家心裏都明白,這次要不是洹歌叫醒他們,他們指不定要睡到什麽時候去。興許他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還不等他們離開山洞,就已經被狼群分屍了。大夥兒心存感激,都主動讓出位置,讓洹歌和予慈排在前面,讓他們先吃飯。
但是,讓位的同伴們每個人都挨了重重的一鞭子,他們不敢哭出聲音,只能忍着挨着。
不同情弱者,不感情用事,這是大老板教他們的第二個道理,又是一個血淋淋的道理。
看着那些可怕的猙獰的傷口,予慈害怕極了。她緊緊抱住洹歌的腰身,貼着他的身體。
與此同時,洹歌更加明白,大老板總有一天會再給他講一遍這個道理,而那些皮鞭,同樣會毫不客氣的甩在他的身上。
不同情弱者,不感情用事?他撫了撫予慈的頭發,然後把香噴噴的飯菜推到她面前。
吃過飯後,大老板沒有容他們半刻休息閑餘,就命令他們在山裏來回跑鍛煉體力,不到二十圈不準停下。許是習慣了他這樣嚴厲而殘忍的做事态度,洹歌和予慈都沒有吃得太飽,以免影響跑步。可這其他人不見得有這麽聰明,他們餓極就只管放開了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滿嘴油污,以致于後來邊跑邊吐。有的體力跟不上,腸胃受不了這樣的劇烈運動,倒在地上起不來,後來也被大老板的手下拖走了。
這一走,便是被淘汰了,被人家在身下.插.羽毛或者做挑糞工去了。經過這三個多月的訓練,予慈的身體比以前好了很多,不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樣嬌弱。所幸這次沒有規定時間,只要他們不停下步子,就不會被淘汰。
洹歌護着予慈,跟她一起跑。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免得氣息跟不上。哥哥沒有停下腳步,妹妹就算再累,也會一直跟着跑。這座山很高,山路更是蜿蜒盤旋,他們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跑着,不斷地回環往複。
路上,他們看到了不少同伴,有的不小心失足掉下懸崖,有的是被同伴推下去的。洹歌把予慈護在裏側,自己跑在外面接近懸崖的地方。
第十一圈,第十二圈……
他們一直在堅持着,累到已經感覺腳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洹歌握住予慈,予慈對他點了點頭,兄妹倆繼續往前跑。後面的人越來越少,原本轟轟隆隆的腳步聲變得零零碎碎……
痛苦到極致的時候,環境會逼迫他們的身體不斷适應和習慣這種痛苦,等到習慣以後,就會成長,就會麻木。
“呼……!”他們氣喘籲籲地倒在山頭,山頭有一塊平坦的草地。兄妹倆躺在一起,相視而笑。他們互相抹着彼此的汗珠,柔柔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他們的汗水反.射.出漂亮的晶瑩的光亮。
堅持跑完二十圈,能夠平平安安來到山頂的,除了他們兄妹之外,就只有二十三個人。經過這三個多月的挑選和鍛煉,最後能達到大老板要求的只有二十五個人,比他原先預想的少了一半。
因此他們餘下的這二十五個人要以一抵二,承受更加殘酷嚴格的訓練。
訓練的日子裏面他們相依為命,彼此相互支撐着。每到夜裏,洹歌總會用清涼的藥膏輕輕幫予慈塗抹身上的傷口。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年後,他們的武功和體能都有了很大提高。這一年,洹歌十五歲,予慈七歲。他們才知道這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大老板原來叫劉安,聽別人說,他是朝中九千歲劉瑾的義子。
一天,他們奉命來到半山腰上,陡峭的懸崖峭壁上懸挂着二十五根樹藤,樹藤随着山裏的清風搖搖擺擺,擺擺搖搖,似乎在向大家預示着不安分的氣息。
“抓住這些繩子,要麽爬上去,要麽就掉下去,你們自己選。”劉安有意斜了他們一眼:“不準幫助別人,我要你們靠最真實的能力獲勝。”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剩餘的幾個手下攔住了洹歌他們的去路,他們沒有辦法,唯一的選擇就是握緊樹藤。
這是兩年來第一次攀岩,通過這樣的訓練也可以看出那些人适合學習最高深的武功。若是恐高,若是不勇敢,若是沒有膽量,就沒有資格學習。
一面是陡峭的峭壁,一面是深不見底高不可測的懸崖,有的人吓得雙腿直打哆嗦,臉都變了色。
洹歌和予慈互相遞了一個眼神,然後緊緊拽着樹藤快速地往上爬。其餘的人也拽緊了樹藤小心翼翼地往上。
越是往上,風也越來越大。予慈身體瘦弱,呼呼的山峰把她吹得蕩來蕩去,她立刻學會穩住自己,繼續一步一步堅定地往上爬。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