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郇北(下)

嚴世藩一直高傲慣了,看着郇北一下子這麽冷冽森然,他不但不怕,反而得意地大笑了起來:“你死都不會妥協,這我倒相信。可換作是她呢?”他悠悠地盯着他們倆:“我倒要看看,你是要保護你的女人,還是要護住這個什麽狗屁江山?!”他一聲令下,身邊的黑衣箭隊跨步而上,劍拔弩張蓄勢待發。

縱使武功再高強,血肉之軀也根本無法擋住這密密麻麻的箭雨。郇北狠狠推開了進握着他的上官驚鴻:“走啊!”

在上官驚鴻飛離高高的院牆之前,她看到一身灰白青衣的郇北被吞噬在了密密麻麻的箭雨中……

數日後的一個清晨,溫暖的陽光從窗口斜斜地映射.進來,隐隐的疼痛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意識。眼皮動了動,然後慢慢睜開了眼睛。一開始有點兒不習慣這清明的光亮,他眨動了幾下眼睛才終于适應。

還好,沒死。

他微微舒了一口氣,側過頭去看着床邊已經熟睡過去的她。她靠在床沿上,手裏還握着一塊半濕的汗巾,眼圈隐隐泛着灰黑色,看得出來她已經好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他側頭好好看着她,仔細地看着她。房間裏的氣氛靜谧而溫馨。一定累壞她了吧,不然以她的脾氣,不到倒下絕對不會休息的。看着她安靜的睡顏,彎彎的柳葉眉,長長的微微顫動着的睫毛,如此甜睡的模樣,哪裏還有初見時不可一世的樣子?

他枕起手臂,想好好端詳她一會兒,卻不料一下子撕裂了胸膛上的傷口,忍不住低吼了一聲。

“怎麽樣?哪裏痛?哪裏痛?”她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趕緊查看他的傷勢,胸膛上的傷口被撕裂了,正在往外滲着血:“你別亂動,我重新幫你上藥。”她敲着瓶子,快速地将上好的金瘡藥粉均勻地灑在傷口上。

血是止住了,可看着他身上這麽多窟窿,她的黑寶石般的眸子裏再次氤氲了水汽。

他握住她的手,寬慰道:“好啦……沒事的。”

“還說沒事?!”她一時氣急,忍不住大聲吼他:“你知道你傷的有多重嗎?總共二十七個窟窿!你說你萬一要是……”

“對不起。”他低下頭認錯,然後擡起手,撫去她臉上的淚痕:“別哭了好不好?再哭會變醜的……”

五天前,也就是他們闖入嚴府的那天晚上。上官驚鴻按照計劃先帶着密信檔案逃出來,迅速地交給了刑部張大人審查。

可當她再次回到嚴嵩府邸的時候,裏面已經一片平靜,只有幾個下人趁着夜色清理着地上的血漬,流了滿地的血,還有一條長長的被拖動的痕跡。當時她的心裏真的說不出來是什麽感受,只覺得拼了命地才喘上氣來。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若是他死了,她也會跟着他去。

她覆住他的手,努力停止哭泣,為剛才的沖動道歉:“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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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微眯起眼睛:“你不兇……不兇,我知道你一直很溫柔的~”他的喉結動了動:“我才舍不得讓你那麽寂寞呢……”她聞言輕捶了他一下,他笑意更濃,握住她的手:“我答應過,要陪着你的。”

一時間,叱咤江湖的上官驚鴻仿佛沒了蹤跡,他輕哄着的,只是個為丈夫擔心流淚的妻子。

那天晚上,她在院牆外聽到嚴府的下人小聲議論。他們說郇北被丢在了亂葬崗。她便想也不想就跑去亂葬崗找他。盡管她恨透了腐屍的味道,盡管那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雨,把屍體裏的蟲子沖得到處都是,盡管她一直忍忍不住幹嘔……

但她就算扛,也要把她的男人扛回來。

她早認定了他,雖然她還不是他的妻子,還沒有拜堂成親,肌膚之親還沒有過分到成為真正的夫妻。但她認定了的,心裏的那份感覺,永遠不會改變。

對他的認定越重,那天晚上就會越痛,越難熬。她不知道她找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

雨下得很大,打得她的腦袋昏昏沉沉的。直到最後翻找到了他的屍體,她的意識才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他中了很多羽箭,她小心地抱着他,喊着他的名字,而他,也奇跡般地慢慢睜開了眼睛,捏了捏她的指尖,輕喚着她的名字。盡管雨水很大,可那聲音在耳邊,溫熱的氣息勉強撲在臉上,讓她禁不住把他抱得更緊。

“驚鴻……”他輕輕喚了一聲,随後沒有了意識。

這麽多年來嚴嵩一直勾結外匪禍亂朝綱,蠱惑皇上殘害忠良,如今秘密檔案到手,刑部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捉拿嚴嵩及其黨羽。嘉靖皇帝對嚴嵩失望至極,下令将他們滿門抄斬誅滅九族。可就在抓捕他們那天,嚴世藩不知什麽時候早已潛逃,他也顧不上年近六十的老爹,只管着一個人保命去了。

後來,嚴嵩被捕入獄,等待刑部及其他六司各部共同商議,奏請皇上裁決。奈何嚴世藩陰險狡詐詭計多端,錦衣衛在全國搜捕了好久都找不到他的蹤跡。

郇北這次身受重傷,要不是武功底子好,他根本不可能活着回來。那天他以閉氣功逃過了一劫。

“所幸嚴世藩還不是太壞,沒有把我大卸八塊,不然我還真的沒命見你了。”他躺在藤椅上,懶懶地曬着太陽,上官驚鴻陪在他身邊。

他立了大功,皇上特許他告假一年,好好休養。已經一個多月了,他的傷口也在慢慢好轉,已經結痂并且長出了新肉。

“驚鴻,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慢慢睜開眼睛,扣住她的肩膀,想将她攬入懷中。

她有所顧忌:“你身上還有傷呢。”

他無所謂地搖了搖頭:“沒事的。”

她輕輕地貼在他的胸膛上,柔和的陽光透過紫藤花架斑駁地落在他們身上,午後的一切,靜谧而美好。

院子裏的花草在微風中搖搖擺擺,偶爾有下人們路過,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步子,盡量不發出聲音,以免驚擾到正在休息的主子們。

他們都清楚,這位姑娘到府裏已有半個月時間了,一直都貼身照顧郇大人。他們在府裏當了那麽多年差,從來沒見大人與哪個女子那麽親密。大人一直形單影只精力交瘁,如今有這麽個體貼的姑娘陪伴也是件好事。更何況這位姑娘如此傾國傾城,氣質面貌俱佳,與大人仿佛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就更不忍心打擾了。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如今想來,還心有餘悸:“如果當時不是非得把密信帶走,我一定會留下來陪你的。”

他蹭了蹭她的額頭,身上的傷口癢癢的,有些難受:“我知道。”

她小心地摟着他結實的腰身,開始無限憧憬未來的日子:“你說……我們以後會怎麽樣?”

“怎麽樣?”他重複道。

“嗯,等成了親之後,我就在家裏洗衣做飯,你就在外面認真查案。每天晚上拖着很累很累的身體回家,就有我伺候你。”

他忍不住笑了:“上官女俠,這似乎不太像你的風格。我怕你會不習慣。”

“闖蕩江湖這麽多年,我終歸是個女人,怎麽會不習慣呢?”

他欣慰地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那就委屈女俠跟着我這個窮小子一輩子喽?”

她剛擡起頭來,他就忍不住在她唇上深吻了一下,唇舌探入她的馨香地帶,吮吸她清甜的味道。她趕緊推開她,羞赧地看了看四周。

他不禁覺得好笑:“我都在懷疑當初強吻我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你了。”他扣住她的腰身:“這是在家裏,只是親一下而已,有什麽好顧忌的?”

“以前我不害怕別人說什麽,可是……似乎跟你關系越親密,我越不好意思讓別人看見。”

聽她這麽一說,他眉宇間的笑意更濃:“我們是正經關系,說的好像你在外面偷似的……”

腰間被她狠狠掐了一下,他悶哼着皺緊了眉頭:“大姐,好痛啊!”

她趕緊幫他揉拭着:“誰讓你口不擇言的……?”

他趁機摟緊了她,盯着她的眼眸:“江湖兒女竟然也學會害羞了呢!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才附和一個婦道人家的道德規範。”

她嗔怪着垂下眼簾:“誰是婦道人家了……?”

晚上,郇北整個人都浸浴在藥湯之中,這藥湯與熱水比重适宜,藥味不重的同時,也有利于郇北的傷口快速恢複。周圍氤氲着朦胧的水汽,上官驚鴻收拾好房間之後,找來了幹淨的衣服在外面等候。

屏風後面響起了水聲,待她進去的時候,郇北已經從木桶裏出來。每次,她都不争氣地紅了臉;每次,他都頗有意味地看着她。

可這次,他沒有再錯過調侃她的機會。

“你別再蹭了,很癢。”他微眯着眼睛看着她,眼眸裏有掩飾不住的邪魅的笑意。

她的臉登時紅了大半,她只是幫他穿衣服而已,穿衣服的時候蹭了一下……而已。

“你說……你說什麽啊?就不能含蓄一點啊?……”她支支吾吾地應了一句,臉上又紅又燙,幾乎不敢擡頭看他。

他無辜地聳了聳肩膀,附在她的耳邊:“我是說你剛才碰到我傷口上的新肉了,有點癢。”一本正經地解釋完,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在想什麽啊?”

溫熱的氣息仿佛順着她的耳廓一直竄進她的腦子裏,大腦在快速運轉的同時仿佛轟的炸了一下。她趕緊捂臉,不好意思再看他了。郇北咯咯地笑了幾聲,徑自攏好衣服。

晚上,他們和衣而卧。他又時不時地逗弄她,把她惹毛了她索性喝道:“你再這樣信不信本女俠現在就辦了你?!”

他微微一怔,看着她精致的臉上越來越多的紅潤,低笑一聲,然後迅速含住了她的唇瓣,邀她一起輾轉缱绻。這一次,她的心跳得很快,這一次,他似乎很急切。她明白,他一直隐忍得很辛苦。

他要,她就給他,就算還沒有成親,她也會給他。

他索吻着她的脖頸,她禁不住痙攣起身子,修長的玉指撫着他的發絲,眼裏有些朦胧。輕輕啃咬着她的脖頸和肩頸,她舒服地閉上眼睛,感覺全身都有點兒麻麻的,長睫微微顫動着。

寬大的手掌游移到她的腰間,解開了她的衣帶,他一直支撐着自己,不想壓到她。可畢竟身上還有傷,溫熱的血液滴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喚醒了彼此快要深陷下去的沉淪。

她立刻睜開了眼睛,看到他的手腕上的傷口已經崩裂,正嘩嘩地往外冒着血珠。她趕緊幫他上藥包紮。

看着她衣衫褶皺淩亂,他拍了拍腦門,語氣裏有很多抱歉:“對不起,這次我太過火了。”

她擡眸看了他一眼,似是在嗔怪,然後繼續幫他上藥。

包紮好之後,他們相擁着睡在一起。許久,她忍不住怨道:“就算再急,也該顧念自己的傷勢啊。傷口在什麽力度下會崩裂自己應該很清楚。”她埋在他的頸間,聲音很小:“我上官驚鴻這輩子只認你郇北,不會再有其他男人。你別急,無論到什麽時候,我都等你。”

他心中溫暖無限,扣住她的脊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吻了一下,柔聲哄道:“睡吧,娘子。”

半個月後,有賊寇突襲郇府,敵方武功怪異深不可測,料想是與嚴嵩一起通敵賣國的番邦。在打鬥中上官驚鴻被震斷一條經脈,對方也傷亡慘重。

“驚鴻,你怎麽樣?”郇北扶住面染薄汗的上官驚鴻。

上官驚鴻搖了搖頭:“沒有大礙……只是,以後不能動武了……”她抱歉地看着他。

“沒關系。”他扣住她的肩膀抵着她的額頭,看着反賊力不能敵翻牆而逃,他立刻吩咐道:“你們好好照顧夫人!”

上官驚鴻忍痛抓緊了郇北的衣袍:“答應我,一定要平安回來。”

他點了點頭,然後迅速帶兵出城抓捕賊犯。

丫鬟侍婢們小心地扶着上官驚鴻進屋休息,幫她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她漸漸習慣了這般疼痛,吩咐道:“不用管我了,快去把院子裏收拾幹淨。”

“是。”丫鬟們依言退下,與其他下人們一起打掃院子。

上官驚鴻撫着疼痛的肩頸,只是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面傳來了砰砰砰的隔空點穴的聲音。

她剛想出門查看,就被一個高大的身影逼了回來。

“嚴世藩?”

“是啊~好久不見啊,我的大美人兒!”嚴世藩步步朝她逼近,她喝道:“你還敢回來,就不怕郇北抓了你嗎?”

“這一個多月來我四處躲藏,過着豬狗不如的日子,如今想來死了倒是痛快。只是在死前我倒是想風.流.快.活一把,讓郇北知道得罪我是什麽下場,讓你們也嘗嘗生不如死的感覺!”

五十年後,雲誡山,一個老頭,一座修葺寬敞的墳。

夕陽西下,餘晖滢霞,孤鹜齊飛。老頭掃開墳墓上的落花,長滿了老繭的皺巴巴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拭着墳墓上的那幾個字,仿佛在輕觸着她清澈的臉龐。

愛妻郇門上官氏之墓

他坐在墓碑旁邊,側靠在石碑上,落日的餘晖散去,漆黑的夜空中挂滿了星星。

“驚鴻,我來啦,我來陪你看星星。”說着說着,眼中竟忍不住酸澀起來。他不想讓她看到他這副樣子,于是趕緊擦了擦眼淚,仰起頭:“今天的星星很漂亮,跟我們第一次相處那晚一樣漂亮……”

以前,他盡量抽出時間,可還是有來晚的時候。他抱着七上八下的心來到這裏,怕她會生氣,怕她會不理他。

誰知她依舊在這裏等他,看到他來了,她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快過來吧,我有點冷。”

她說過,她的男人一定要幹一番大事業,要追尋他的理想。這也是他一直以來努力在做的事情。他是她的丈夫,更應該做到這一點,所以……即便五十年前她那麽痛苦地死在他懷裏,他痛苦得幾乎快要死去,也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那天,他将賊犯抓捕歸案回到家的時候,看到院子裏躺滿了丫鬟下人,隐約聽到她痛苦而沙啞的呻.吟聲……

他不記得砍了嚴世藩多少刀,只記得嚴世藩到死嘴角都留有餘笑,肆意狂妄的笑,狠狠戳痛他的心頭。

他慌亂地幫上官驚鴻攏好衣服,脫下外披裹住她的身子。她被蹂.躏得臉色蒼白,身上到處是被嚴世藩啃咬的血跡。聽着她沙啞而痛苦的聲音,他的心疼得快要碎掉。

“對不起……”她握着他的衣袍,眼角滑落了晶瑩的淚水:“我沒有……為你……為你守住……”

“沒關系!沒關系的!”他撫着她汗濕的頭發,在她額頭上親吻着,感覺她的氣息奄奄,他的身體止不住發抖,熱淚滾滾而落:“你是我的好妻子,你是世上最聽話的妻子!別怕……別怕別怕……”他不停地說着,抱緊了她:“我帶你去找大夫,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他不知道,他的聲音無法抑制的慌亂可怕。

她勉強扯出一個微笑,擡起手,觸着他的眼淚:“答應我……即使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的……”

她走了,走得那麽痛苦,那麽不甘,那麽遺憾,那麽抱歉。

他望着夜空中的星星,眼角滑落着炙熱的眼淚:“對不起,這次我真的來晚了,不過,我永遠不會再離開了。”他将臉輕輕貼在冰冷的墓碑上,似是在她耳邊呢喃:“我來了,老頭子來陪着你,你可別嫌棄啊……”他慢慢閉上眼睛……

感覺到額頭上的溫柔,他睜開了眼睛,一把擁住了眼前的人兒。他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多,好像回到了五十年前。

她摟住他的脖頸,他喜極而泣。

撫去他臉上的疲憊,她溫柔道:“相公一直在外忙碌,真是辛苦了。如今回到家,安心休息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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