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是一個黑色的皮箱,外面有着很驕矜的色澤。刀疤男冷靜的解開搭扣,蓋子被掀開,裏面的幾支藥劑和注射器明晃晃的擺在每個人的眼前。
陳洲的心一下子就涼了。
他感覺所有的溫度在一剎那間都彙聚在了手指尖,那裏冰冷麻木,像是在寒冬臘月裏凍了許久那樣,讓他稍微動一動都覺得難以支撐。
“……爸爸。”陳洲的聲音裏有能被察覺出來的哽咽,他的目光低垂,纖長的睫毛抵着片刻陽光,使他看讓去有些力所不能及的脆弱。
陳父知道他要問什麽。
他把手向上擡了一下,阻止了刀疤男的動作,他的雙眼渾濁,但并不遲鈍:“你這麽聰明,應該知道我要做什麽吧?”
陳洲的眼裏又不可置信,他往前走了兩步,舌頭舔着下嘴唇,帶着點笑說:“您不會的……”
“不……”陳父說:“這次,算是我對不起你了。”
刀疤男把注射劑裏推滿了液體,一臉冷漠。
陳洲的雙手攥成拳,這間屋子除了他和陳董事長和趙秘書,還有刀疤男和三個保镖,按照陳董事長一貫做事的謹慎,樓下也許還藏了更多的人,縱使陳洲功夫了得,在此種境遇下也不過無濟于事。
陳洲孤零零的站着,看着那個生養他的父親,他從未如今天這般絕望。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是他畏懼和害怕的,那就是毒/品了。而此時,這個原本應該是最愛他的男人,正在把刀尖一點點插進他的心髒裏。
陳洲低着頭,随後慢慢跪了下來。
“爸爸。”他的臉色白的透明,眉眼之間很像年輕時候的陳父,他眼裏有光,說:“放我一條生路,我會離開,去美國去英國,去任何一個你想讓我去的地方,然後一輩子都不再回來。求您……”他雙手拄着地面,聳動的肩膀脆弱的像是只蝴蝶的翅膀:“求您……別這麽對我……”
陳父突然想到了他第一次見到陳洲的情景。
那個時候的陳父還沒有現在這麽老。那天下雨,天色灰暗低沉,隐隐有雷驚起。陳父從車上緩緩走下,身邊的保镖給他打了把黑色的傘,那是一個非常破舊的地方,也是他從未經過的地方。陳父随着指引,從街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污水橫流,一切都髒亂的讓他厭棄。而最讓他厭棄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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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的半大小子,眼睛裏卻像是藏了一只鷹,看人都是鋒利的。他在門口淋着雨,小肩膀一聳一聳,被雨打濕的劉海成绺的晃在眼前,隔着那道屏障,陳父看見了這孩子的第一眼。
這不是他想要的孩子,但也是他必須要的孩子。因為女人死了,如果他不接養他,這個孩子也會死在這裏,就像一堆垃圾一樣。
這麽想,好像從最開始的那天,他就沒有愛過他。
陳父往前探了身子,粗粝的手摸了摸陳洲的頭發,和他一樣,又黑又硬,一看就是個有脾氣的人,他難得的笑笑,回憶似的說:“其實你比小志更像我,小志像他媽媽,無論是性格還是長相,但是你不一樣,有時候看見你,就像是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只是可惜……”陳父想想,發覺自己早已不記得那個女人的長相了,這讓他的內心多少心安理得些。而這句“可惜”在此種境遇裏,也不過是一句安慰他自己的話。
他摸到陳洲頭上的兩個旋兒:“你的那個小朋友人不錯,我不會幹涉,我也會給你很多的錢,足夠你用了,染上這個你也不用怕,只要你聽話,不做出格的事,即使我死了,也不會斷了你的,所以孩子……別怕。”
陳洲一口牙咬的直響,那是地獄啊!如果進了那裏,他就什麽都不是了,就真的成為垃圾了,他撐着一口氣活到了現在,吃了那麽多的苦,受了那麽多的罪,結果卻只能成為這樣的一個人。一句簡簡單單的“不怕”,就能讓一個父親,親手把自己的兒子推入無間地獄,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陳洲滿心荒涼。
他擡起頭,眼底有淚,嗓音嘶啞的說:“我也是你的兒子啊……我十幾歲就跟在你身邊,你一眼一眼的看着我長大,爸爸……你知道的,吸了毒,我就做不成人了……”
陳洲笑笑,眼睛通紅,像是只無能為力的兔子。
陳父嘆了口氣,然後示意趙秘書推他出門。
陳洲靜靜的跪在地板上,陳父的輪椅經過他的時候,沒人看到,垂着頭的他滴出了一滴淚。
“你乖一些,你的那個小朋友還在別墅裏等你呢,等你回去,他的菜也就種好了。”
陳父的輪椅最終還是沒帶停頓的離開的門口,棕色的木門緩緩關閉,陳洲跪着的背影像是一個就要融化的雪人,在明朗的蕭條裏漸漸淡去。
……
十五分鐘之後刀疤男終于帶着黑箱子走到了陳父的書房。
“我給他注射了一只,六個小時後再打一支,然後連續打三天基本就可以了。”
陳父老了,整個人洩了氣似的坐在輪椅裏,桌面上是一張照片,他們父子三人的,很久很久以前照下的,那個時候陳志還是個不經事的奶娃娃,陳洲也不大,但已經有了成年人的模樣。他站在端坐的陳父身後,像是一棵樹。
陳父問他,目光未曾離開那張照片:“他說什麽了嗎?”
刀疤男愣了一下,随後搖搖頭:“陳大公子什麽都沒說。”
陳父沒做聲,趙秘書示意他退下。
刀疤男微一颔首,然後靜靜離開。
其實他沒有告訴他,陳洲确實什麽都沒說,他只是平靜的躺在床上,睜着一雙眼睛看着空蕩蕩的天花板,針尖刺破皮膚的那刻他笑着把眼睛閉上,然後滑下了一道眼淚。
接下來的三天陳洲一直都在這間卧室裏,他開始怕冷,時常抱着腿披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夜一夜的不睡覺,疼痛總是不期而至,最初他還能咬着牙克制自己不要想,可是慢慢的,他發現理智已經不足以戰勝這些磨人的東西。他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在說:“來一針,再來一針,打上就不疼了。”
到了極度寂靜的深夜,他睜開眼看到的卻只有鋪天蓋地的雪花,他知道自己出現幻覺了,他不敢動,甚至不敢喘氣,只怕微微的一點動作就會激起身體最深處的渴望,他熬的實在難受,就只能不停的喝水。他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保镖們把被子換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個刀疤男也準時準點的過來給他打針。
陳洲不再掙紮,甚至連表情都懶得做了,他就沉默的看着針頭刺進他單薄的皮膚裏,裏面的液體被注射進去,然後幾秒之後,一種異常快樂的感覺在他身體裏蔓延開來,似乎能感染每一個疲憊的細胞。
而這種快樂,時常讓他難過的想哭。
最後一次注射的時候陳洲已經被一副手铐挂在了床頭,三天,他似乎瘦了很多,他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費力的起身靠在床頭,問那個沉默不語的男人:“我什麽時候能回家……再不回家,家裏的那個小東西就要急死了……”
刀疤男聽見了他的話卻依舊沒做聲,他規整的擺好一切用品,然後走出門去。
當天下午陳洲被放出卧室,他臨行之前被打了在這個家裏的最後一針,刀疤男把那個黑色的皮箱交到他手上:“一周的量,你知道的,以你現在的注射量和身體條件,根本戒不了。”
剛剛打過針的陳洲顯得沒那麽脆弱,他的那套衣服已經濕的不成樣子,沒辦法,只能從陳志的衣櫃裏取出一件,稍微小了一點,不過對于已經熬了三天來說的陳洲正好合身。
陳父在門口曬太陽,看見他出來,說:“不要做讓我不開心的事情,你明白嗎?”
陳洲低頭笑笑,然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離開。
而別墅裏的趙達達顯然并不知道這三天發生了什麽,因為那天陳洲離開不過兩個小時後,就有聲稱“公司裏的人”到家裏來,說陳洲被安排出差三天。
趙達達心裏雖有疑惑但并沒有做何猜想,他埋頭苦耕,把一顆顆水靈靈的白菜種進花園裏,想着只要陳洲回來,就能看到了。他甚至把那張放在花園裏的桌子換了一個嶄新的桌布,他抱着一臉無知的豆丁坐在椅子裏,于黃昏的寂寞中慢慢等待陳洲的歸來。
陳洲走到門口,看見趙達達的身影。那一瞬間他突然特別想抱頭痛哭,心裏的某個地方再也撐不下任何一點酸楚,所有的委屈充盈成一個巨大的泡沫,在看見趙達達的那刻,破裂了。于是山呼海嘯,電閃雷鳴,而陳洲,在一片黃昏的微光裏,突然害怕失去。
趙達達也看到了他,平靜的面龐一剎那便恢複了光彩,他蹦跳着跑向陳洲。
趙達達:“你……”
陳洲突然張開手擁抱了他。
他的雙眼緊閉,把下巴拄在趙達達的肩膀上,豆丁纏在陳洲的腳邊,興高采烈的抓着他的褲腳玩。
趙達達被他吓到了:“你怎麽了?”
“讓我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趙達達的衣服裏帶有一種樹的氣息,讓陳洲縮緊的心驀地放開。
此時此刻,陳洲只想擁抱他。
在一切都已破碎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