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葬禮是在周末,未滿三十歲的陳志正式成為陳氏集團的新一任董事長。
陳洲在電視上看到陳志在記者招待會上沉肅的面容,他的嘴唇緊閉,雙目有幾天沒好好睡覺後熬出來的血絲,皮膚顯得有些白,頭發一絲不茍的向後梳攏,意大利手工裁縫精心剪裁的西裝修身挺括,陳志的手腕上帶着他十八歲那年生日是父親送給他的百萬名表,面孔有着很壓抑的傷心。
這是真的,陳志在過去的很多年裏一直試圖逃離陳父給他規劃的生活圈,一直在追尋那種極端的自由,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發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自由,自由都是相對的,痛苦和快樂亦然。陳志坐在并不舒服的椅子裏,不遠處的閃光燈晃在他的眼睛裏,他的聲音冷靜平穩,吐着秘書寫下的被修改了無數次的字句,覺得厭倦和綿長的思念。
陳洲在沙發裏靜默的看着屏幕裏已經穿上盔甲的陳志,腦子裏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過去的那些年。
生命有的時候真是滑稽到讓人覺得連開個玩笑都荒誕。
陳洲想到了他十幾歲的某一天,陳父喝醉了酒,被司機擡着胳膊扶進來,他的臉色漲得通紅,人也比現在年輕很多,西裝松散,襯衣被維持了半夜的酒局扯得有些發皺,陳父失力的坐在沙發上,暈暈乎乎的讓司機早些回家。
陳洲站在旋轉樓梯間,看着陳父皺着眉頭一臉不舒服的樣子,他費力的脫下外套,有些難受的仰頭倒在後面,家裏的保姆這時候已經睡下,陳洲覺輕,聽見動靜下來看看。
陳父側頭的瞬間看見了他,帶着醉意的笑容含糊不清的說:“……給我倒杯水來。”
陳洲默不作聲,踩着軟綿綿的拖鞋去廚房,片刻後半杯熱水放到陳父面前的木質茶幾上。
那天陳父顯然心情很好,人雖是醉着但臉上帶着從心裏溢出來的笑,他拉着陳洲說了很多話,大多是公司裏的事,陳洲聽得不太懂,但他很珍惜這一時刻。
陳洲坐的離他很近,陳父身上的酒氣很輕易的就灌進陳洲的鼻子裏,可陳洲并不反感,反而很依賴這種混亂的味道……父親的味道。他像是所有年輕的兒子一樣,安撫喝醉了的父親,聽他講些翻來覆去的話,最後陳父拉過陳洲冰涼的手,大着舌頭責怪似的問:“……手怎麽這麽涼?”
陳洲心裏一暖,已經好久沒有人關心過他了,他的臉上表現的依舊平靜,盡管就算他現在興高采烈陳父也看不出來,但他還是像清醒時候陳父要求他的那樣,沉着冷靜,不慌不忙,他剛想脫口一句措辭,就聽見陳父下一句話,他說:“小志……你這孩子……”
陳洲微微一愣,随後笑了出來。
無論如何,這都是他年少裏和陳父之間難得一遇的溫情
往事如駛離的大船,過去的我們與此刻的我們正在告別,互相辨認①。陳洲長長的嘆出一口氣,電視裏的陳志依舊回答着各種各樣的問題,微博上也有了#陳氏集團董事長病故#的熱門話題,所有人都在一窩蜂的讨論這家巨輪般的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磨砺的企業,以及發生在這家企業裏所有可能帶着其他顏色的小道消息。
無關的人杜撰着光怪陸離的豪門生活,有關的人緊盯着大盤上或綠或紅的指數,只有陳洲,像是一艘夜航的船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沒有目的地的行駛,所有燈火都被他遠遠的抛在身後,只剩下無盡的漂泊。
Advertisement
……
趙達達重新把陳洲的黑西裝從衣櫃裏拿了出來,配着黑色的襯衫和領帶,高瘦且蒼白的陳洲如同死神般危險而亮眼,讓目視着他的趙達達心裏沒找落的亂跳。
陳洲剛剛自己跑到洗手間裏打了一針,精神還算不錯,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感覺好像又瘦了一些,他回頭看着已經被他的美色迷惑住的趙達達,問:“怎麽樣?”
趙達達下意識的舔了舔下嘴唇,眼睛依舊直勾勾的,聲音裏滿是贊嘆:“太帥了!真的,你要是在早個三五年,完全可以去當演員。”
這句誇獎顯然很受用,陳洲臉上的笑化開了,他點了點趙達達,問:“你怎麽還不換衣服呢?”
趙達達很吃驚:“我可以去嗎?”
“當然。”陳洲把衣櫃裏緊貼着他挂的另一套西裝拿了出來,這一套是趙達達的,身量比陳洲小一些,表面有不容易被人發現的花紋,但是被光一照又能隐隐約約的看見,很打眼:“現在公司裏上上下下基本上都知道你,所以作為正室,你得學會向世人宣布所有權。”
趙達達撇了一下嘴,但是眼角眉梢依舊帶笑:“你當自己是香饽饽啊,誰看了都想搶?”
“你別說,還真是。”陳洲那股子驕傲又竄了上來:“就算是我現在身價不及以前,也仍舊是很多少男少女的夢中情人。”
“你可要點臉吧……”趙達達沖他翻了個無話可說的白眼,拎着衣服換起來。
趙達達身上沒有太多的肌肉,但是也沒有贅肉,只有胳膊和腰腹上有很淺肌肉輪廓,不明顯,但是很耐看。他背過身去脫衣服,脖子的線條流進肩膀,後頸處有一塊鼓起的骨頭,而後是一連串小山丘似的脊梁,最後融進窄細的腰間。
陳洲抱着肩膀饒有興趣的看趙達達穿穿脫脫,這具身子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骨骼陳洲都親手丈量過,趙達達是他一口一口吃進去的糖,已經黏進了陳洲的五髒六腑,一一難忘。
趙達達穿着衣服就感覺身後有一道發燙的視線,弓着身子扭頭看一眼,就發現陳洲跟鑒賞藝術品似的打量他。
“老色魔……”趙達達三下五除二的把衣服套好,向後挪了兩步,試圖離陳洲遠一些。
陳洲看趙達達這種緊張樣兒就覺得好笑,他故意迎着趙達達的目光,把視線落在他小腹下最敏感的地方,來回打轉,最後意猶未盡的點點頭。
“……”趙達達趕緊用手捂裆,一臉“你可以了啊你”的表情。
兩人慢悠悠的磨蹭到十點,趙達達知道今天的陳洲一直不願意出這個門,他也不催他,只讓自己跟着他的節奏走。
最後慢無可慢,陳洲叫了司機過來開車,兩人坐進後座,彼此沉默。
已經快到夏天了,溫度二十四五度,空氣裏滿是溫熱的甜膩感,窗外街道兩旁的樹木瘋狂的向後滑去,一座座聳入天際的高樓大廈矗立在城市的中央,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劍。
從城市的一邊開到另一邊,經歷了将近兩個小時,陳洲的黑車終于在衆目睽睽之下開到了追悼會的門口。
看見車牌號的瞬間,門口伫立的保镖們全部提高警惕,怒目圓瞪的看着來人。
司機下來開車門,陳洲彎腰走了下來,随後繞過車尾給拉過趙達達。
趙達達沒參與過這種規格的活動,整個人緊張的厲害,生怕自己哪個不注意給陳洲丢了臉。陳洲拍拍趙達達的肩膀拉起他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就好。
十多個保镖成半圓形把陳洲包裹住,送着他往裏面走。進了門口,陳洲就看見同樣黑衣黑褲的陳志迎面對着他。一個站在烈日下,一個站在陰影裏,兩張相像的面孔都在彼此克制着,仿佛某種含義不明的東西線般的拉在兩個人之間,只要一個不小心就能斷掉什麽。
陳志向前走了兩步,道:“大哥。”
陳洲點點頭,說:“節哀順變。”
周圍有聚攏在一起的竊竊私語,但陳洲和陳志兩人都非常默契的當做沒聽見,趙秘書在看到陳洲的第一時間就走了過來想對陳志說些什麽,陳志出手阻止了他。
今時不同往昔,陳志已經不僅僅是太子了,沒人可以再在他面前指手畫腳,就算是跟了陳父十幾二十年的趙秘書也不行。
陳志朗聲向遠處喚了句:“小珂。”
一個高瘦的年輕男孩就走了過來,陳珂差幾個月就要二十歲,他的面目出落的更加細致漂亮,氣質也更随陳志,不再縮手縮尾的如同一只不能自保的小兔子,反而帶了一點柔暇的鋒利。
陳洲把手搭在陳珂的腰間,聲音放得很緩:“你帶達達去後面轉轉,樓上的茶水間裏有我給你們倆準備的茶點,先少吃一些。”
“好。”陳珂應了一聲,随後沖着有些發呆的趙達達說:“這邊請。”
趙達達問詢的看向陳洲,陳洲點了點頭。
兩位“夫人”一同離開,把周邊人的目光和話題都扯離了十萬八千裏,陳志站在一邊,說:“先去祭拜一下爸爸吧。”
陳洲沒做聲,緩步走了過去,沖着一張巨大慈愛的黑白照鞠了三個躬,而後半晌沒動。
陳志和他并排站立,看着老人的照片,問:“你打算之後怎麽辦?”
“不知道。”陳洲的目光并沒從照片上挪開,道:“你現在是公司的掌舵人,也沒必要忌憚我了,我打算過些日子出國,找個溫度好的地方就定居在那裏。”
“就因為我?!”陳志一臉的不可置信,随後自嘲的笑笑:“你沒必要一再的退讓。”
陳洲:“這不是退讓,我是在給彼此方便。”
“你我兄弟二人一定要走到那個地步嗎?必須你死我活、勝者為王、敗者就得灰溜溜的被流放?我不需要這樣。”
“事實就是這樣,故事總是異常慘烈的,我沒鬥過你,所以現在的一切都是我活該。”陳洲笑笑,說完腳步不停的離開。
因為他看見不遠處的趙秘書在用眼色提醒他。
陳志站在陳父的面前,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好像直至目前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他所想所求的,一切都太快,像是走馬燈一樣的讓他有些吃不消。
趙秘書把陳洲帶到了樓上的一間房間內,屋裏還有那個刀疤男。
陳洲對于這個刀疤男的印象非常不好,他咬了咬後槽牙,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沒有心裏那麽生氣。
“你最好不是讓我在我爸的葬禮上吸/毒。”陳洲大剌剌的坐在沙發上,顯得漫不經心:“這可不是在陳家大宅或是我的小別墅,如果讓別人看見,你真不怕去派出所喝茶?”
趙秘書呵呵笑,那點陰厲又露了出來。
“不怕的,這地方是陳氏的資産,沒人會那麽不長眼。”
“呵……看來我又猜對了……我一直想問你們到底在怕我些什麽?我現在離公司的業務十萬八千裏遠,以前跟着我一起做事的下屬都已經被我爸打散的不能再散,況且我手裏沒有實權,唯獨有那麽一點東西的股份,卻也不過是那麽上不得臺面的一點點,和陳志相比,我怎麽看都沒有那麽有威脅力。”
趙秘書搖搖頭:“話不能那麽說,你是什麽人,我和你爸爸都非常清楚。這世上只要是你真心想做的事,總歸都會做到。就算是現在也一樣,小陳董剛剛上位,很多事情弄不明白,他一直都很善良,你若有心,不難重新回到公司。”
陳洲:“我跟他說了,過些日子我就出國定居,再也不回來了。”
趙秘書不動聲色,依舊用那種不放心的目光看他。
陳洲真是恨死了他的這種表情。
趙秘書緩慢開口:“剛才在樓下我好像看見了你的那個小朋友……”話沒說完,陳洲刀子似的目光就直接剜到趙秘書的臉上。
陳洲的聲音冰冷,像是帶着冰渣子:“希望你這句話不是威脅。”
趙秘書渾身打了個寒顫,掩飾性的笑笑:“……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最好。”陳洲身上的那根繃緊的弦重新松下:“東西呢?不就是想看看我戒沒戒嗎?弄得這麽麻煩。”
陳洲接過刀疤男遞過來的注射器,裏面的液體已經重新灌好。
陳洲輕緩的吸了口氣,然後把針頭按在手臂的皮膚上。
時間似乎被拉長,陳洲的手剛剛想用力推下,就聽見門外的聲響。
一道瘦削的影子站在大開的門口,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陳珂推開門,黑如墨色的短發下是一雙清麗的眼睛,此時那雙眼睛正大膽的看着屋子裏的幾個男人。而他的身後站着剛剛趙秘書嘴裏的“那個小朋友”。
一瞬間被算計的憤怒湧上心頭,趙秘書給刀疤男使了一個眼色,陳洲的拳頭攥緊,身體的肌肉記憶性的繃緊。而下一刻,就看陳珂抱着肩膀斜歪着倚在門框上,擋着身後的趙達達,微微彎起嘴角,露出了個流光溢彩的笑。
——————————
注①:出自詩人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