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邵以歸決定與唐賀曉分手的那天,發生了一件足夠令他改變主意的變故。

當時,邵以歸把唐賀曉送到後者家門口,停下車的時候,他決定告訴對方兩人以後最好不要再見面。唐賀曉完全料想不到邵以歸的計劃,每回約會到這個環節通常都是一個告別吻,有時還有一些更親密的互動。瞞着同性戀情的唐賀曉并不敢在自家門前有太過逾矩的行為,不過,輕笑着主動親吻對方還是很自然便實施起來。邵以歸沒有抗拒這個吻。他從來不拒絕美人,而唐賀曉的外表當初的确驚豔到他。只是,他沒想到應該是高嶺之花的對方竟如此輕易便被自己拿下,他還來不及為對方的外表審美疲勞,便先倦了這缺乏挑戰性的行動。

回應着唐賀曉這個吻的邵以歸心裏考慮着要不要在分手前再親熱一番,就在這時,他的車窗被敲響。

居然有人敢如此不識相地打擾自己好事,邵以歸沒好氣地往車窗外望去。身旁,唐賀曉則是一番兵荒馬亂。“是我哥。”他先看清了車外的人,這是他驚慌失措的原因。

邵以歸不止一次聽唐賀曉提及自己的哥哥,每回唐賀曉語氣中的敬畏都讓他感到好笑,而此刻,唐賀曉那如同闖禍小孩的驚恐語氣更是讓他對久聞大名的唐林問好奇起來。他搖下車窗,擡頭往正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男人望去。

據說是唐賀曉哥哥的男人長得與自己弟弟截然不同,單論長相,屬于邵以歸沒有興趣多看一眼的路人類型,不過,對方眼神裏的淩冽卻能教人過不不忘。邵以歸有些明白唐賀曉為什麽害怕自己哥哥了,不過,要說足夠吓到他,再重的煞氣也遠遠不夠。

被冷冷逼視的人天生反骨,這時候反而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來,裝模作樣向唐林問打招呼道:“你好,唐先生。我叫邵以歸,令弟的男朋友。”

聽到他自我介紹的唐賀曉受到驚吓,不自覺發出明顯的抽氣聲。唐林問倒是神情不變,依舊冷眼盯着邵以歸,徑直對唐賀曉說,“賀曉,你先進去。”久居上位的男人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唐賀曉遲疑了短暫的片刻便繳械投降,他甚至沒看再和邵以歸多說一句。

邵以歸就是對唐賀曉這種輕易放棄順從的性格感到無趣,如果沒有發生眼下的意外,此刻他正告訴對方,他們兩人不适合,以後不要再見面。但現在,計劃改變了。唐林問直視着他的眼睛,用祈使句告訴他“離開賀曉”,邵以歸作出決定,他肯定說:“我絕對不會和賀曉分手的。”

“你不肯配合,”唐林問說,“那我就讓賀曉和你分手。”他就好像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事實,完全沒有将邵以歸在唐賀曉的心中是何位置當一回事。

通常來說,邵以歸的脾氣很好,但此刻他成功被挑釁。他刻意假笑,以争鋒相對的語氣道:“我們走着瞧,唐先生。”

邵以歸的語氣很明顯,唐林問自然聽得懂,他皺起了眉頭,原本冷冽的目光裏多了一絲嚴厲與怒意:“賀曉不是你的游戲。”

邵以歸的确無意将唐賀曉當成游戲,可他怎麽能在這種關頭示弱?“你情我願,誰是誰的游戲呢?”從來游戲人間的高級玩家神情自若反問,不再給唐林問說話的機會,他發動汽車駛離現場。

邵以歸聽說過唐林問。當弟弟的人就曾經說過一些,而就商界來說,唐林問也算傳奇人物,讓人總能聽聞一二。

邵以歸很少服人,當初聽說唐林問的故事,多少還是有些佩服。說起來,這對唐家兄弟雖然出生富貴人家,但也可以說是可憐之人。他們的父母在唐林問15歲、唐賀曉12歲的時候飛機失事雙雙身亡。開創“唐朝”那麽大企業的唐家家族卻小得可憐,唐林問兄弟失去父母,所剩的親人就只有一個舅舅。作為監護人接管了唐林問兄弟一切的舅舅劉岩整日鑽營在如何将“唐朝”據為己有的“事業”中。當時還在讀中學的唐林問也是好手段,他從不和自己舅舅正面沖突,可是劉岩挖走多少,他就不動聲色收回多少,表面看起來是舅舅劉岩主持大局,不知不覺唐林問卻成了“唐朝”的實權人物。18歲那年,唐林問沒有步入大學校園,而是正式接管“唐朝”,可以說兵不血刃,舅舅劉岩毫無招架之力便退居到二線。時至今日,唐林問一直放心地将舅舅留在身邊,留在“唐朝”高位,顯然是有盡在掌控的把握。邵以歸沒有同唐林問合作過,但旁觀“唐朝”的發展,也清楚這個大學肄業的青年能耐不小。

不過話說回來,能當好一個商人并不表示他能當好一個哥哥。邵以歸從唐賀曉的只言片語便能感受到當弟弟的人除了對哥哥的敬畏之外,并沒有更多親近感,想來唐林問完全是靠強勢□□掌控自己弟弟的人生。如果說,邵以歸将自己和唐賀曉的交往當成與唐林問的一場博弈游戲隐約讓他負有歉疚感,那麽,每次轉念想到自己這也是在幫助根本沒有自主人生的唐賀曉找到反抗的勇氣,又多少找回了一些理直氣壯。只是,邵以歸想得詳盡,事情的發展卻完全沒有配合的意思。照理擱故事裏,一對慘遭家人反對的情侶總會有一些鬥争,最不濟,唐賀曉應該會偷偷聯系邵以歸,可結果,自那一晚唐林問說要讓唐賀曉同邵以歸分手,唐賀曉便音訊全無。一頭泥牛入了大海大概也就那麽回事。

邵以歸能夠想象唐林問沒收唐賀曉手機,并把後者關在家裏的舉動——盡管他完全理解不了——但無論如何,天下沒有毫無破綻的防守,若唐賀曉有心,總是有辦法與邵以歸取得聯系,而唐賀曉沒有任何消息,顯然是他缺乏足夠的決心,或者說,他對邵以歸的執着還不至于讓他敢于反抗自己的兄長。為此,明白自己無法寄希望于唐賀曉的邵以歸,決定自己采取攻勢。

邵以歸的行動是經過評估的。他要做的不僅僅是自己對抗唐林問的意志,與此同時,他也需要将唐賀曉拉到自己的陣營,從而占據更有利位置。于是,他把談判的場景設定在了唐賀曉很可能看到或者至少會知曉以便被激勵的唐家別墅大門前。

這天,邵以歸早早便将汽車停在了唐林問回家時汽車必經的門前車道,為此,他足足在汽車上浪費了兩個多小時。從來缺乏耐心的人這一次倒是還沒等得不耐煩。主要,在他的計劃裏,唐林問很可能會在更晚的時候下班歸家。邵以歸的汽車停在那裏,主要是給唐賀曉看的。只是沒想到,還沒引得唐賀曉偷偷溜出門與他相會,唐林問便先現身了。

為了能得到與唐林問的談判機會,邵以歸已經設想過很多方案。結果,唐林問的司機走過來,請他上唐林問的車。

邵以歸有些意外,但也頗為得意。唐林問這種自視甚高又獨斷專行的人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自然不可能願意花費時間做多餘的事,他會主動請邵以歸上車,顯然是還沒有完全掌控局面。唐賀曉并沒有徹底屈服,所以,唐林問不得不花精力與邵以歸周旋。

坐上汽車時,邵以歸已經比等人之時更多了幾分信心與把握。“唐先生,大概在兩個月前,有一天發生了一系列不尋常的事情,我能不能給你講講那天的故事?”他先發制人,以出其不意的開場白奪走話題權。

當然,唐林問完全可以拒絕聽。可如果他想要拒絕,一開始就不會讓邵以歸上車。所以說,不出邵以歸所料,盡管唐林問神情不快,卻還是保持了沉默,未作打斷。

“那天最初的不尋常在于,”邵以歸慢條斯理說起書來,“我平常很懶,讨厭走路,再近的地方也都是開車出門,但那天,明明要去步行至少半小時的地方,我卻突發奇想選擇走路。與此同時,原本天氣預報說了那是一個好天氣,結果,出門沒多久便不同尋常地下起雨來。我為了避雨走進一家咖啡館——這又是相當稀奇的情況,要知道,我讨厭咖啡,幾乎從來不進咖啡館——之後,因為無聊,坐在窗邊等雨停的我心裏和自己打賭,猜着第十個經過的路人是男是女。等到第十個行人經過的那一瞬間,天空忽然放晴。我其實打賭輸給了自己,我以為第十個人會是女性,走過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而我卻一點沒有輸的沮喪。他在經過窗戶後,走進了咖啡館。因為那天人多,他不得不找人拼桌,于是走到獨自坐着的我面前,問我介不介意。那時雨停了,我可以走了,如我一直不耐煩等待的那樣。可是,最終我點頭同意拼桌并留下。我因此認識了賀曉——也因此知道,即便不是女人也沒關系。”這個故事有九成九是假的,邵以歸也不指望一個騙小女孩的故事能打動精明如唐林問的男人,只是,與其被唐林問牽着鼻子走,不如自己先發動攻勢,“唐先生,是男是女有什麽關系?老天把一個人送到你的窗前,你的身邊,總比花一輩子的時間去找一個不存在的女人好。”

“我也講一件大約在兩個多月前的事。”唐林問一點瞧不出講故事的天分,更瞧不出同人好生商量的能力,這時候居然耐着性子細說從頭,“那天我在一家酒吧的角落坐着,碰巧聽見隔壁桌兩個男人談分手。矮的那個餘情未了,不肯答應,一個勁回憶對方曾經的情話。高的那個卻說,人的話如果可靠,合作就不用簽合同,一起生活就不用開結婚證書,人之所以不斷簽字,就是因為不然便不會守諾。所以,所謂的約定,就是不簽字遲早告吹的必然。”

邵以歸覺得這番話聽起來挺熟。他有常去的酒吧,經常在那兒和人分手,為了分手,道理通常一大通。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故事主角,唐林問又接着說下去:“之後,我回到家,發現賀曉去了福斯盛酒店。”

故事說到這兒變得頗有趣味性。唐賀曉去酒店見什麽人,關鍵是做什麽,這讓人不由遐想。邵以歸簡直聽得津津有味起來。

“福斯盛酒店十多年前還是一排小平房。其中有一家面館,面館門口有棵柏樹的小樹苗。那時候,賀曉因為沒有帶錢又餓了,被老板請吃了面。賀曉不願不勞而獲,老板便随口說只要賀曉時不時來照顧照顧小樹苗便當做面錢。從此,賀曉便當了真。十幾年過去,小樹苗如今變成了一家五星級酒店裏的成年庭院樹,但對賀曉來說什麽都未變,為了守住承諾,他不時入住酒店,就為了‘照顧’那棵柏樹。”

這個故事還真是出乎邵以歸的意料。和唐賀曉交往兩個月,他也沒發現對方居然是如此死腦筋的人。

“的确,賀曉太認死理,這未必是優點。”唐林問說,“但那一日,我在短短數小時內,見到最不把承諾當回事的人和最信守承諾的人,現在,發現這兩個人在交往,我自然有理由認為,他們不适合在一起。”

邵以歸默默想了一會兒。他在消化一個令他意外的事實——現在,他确定了唐林問在酒吧見到的人是自己,這意味着唐林問也去邵以歸常去的那家Gay吧——若唐林問性向正常,他怎麽可能待在一家幾乎都是男人的酒吧?

這一情報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善加利用,但在這之前,沒有必要暴露自己太多想法。最終,邵以歸只是故作真誠地回答道:“唐先生,我理解你愛護弟弟的心情。想必在你看來,我配不上賀曉。但是,恕我直言,首先,我和賀曉未必長久,也許有一天我們會自然而然分手。如今你強硬拆散我們,只會讓賀曉傷心,這又何苦呢?”

如此聽聞的唐林問神情不變,但還是不自覺多瞧了邵以歸一眼。顯然很少有人會在眼下場景的談判中使用“反正我們遲早會分開,不如你先別反對”當論調的。在微頓後,唐林問緩緩開口問道:“如果你認為你們不會長久,又何必如此費心說服我?”

頗為滿意自己奇襲效果的邵以歸“坦誠”解釋道:“我不是如此認為,只是不能排除有這種可能性。畢竟,沒有人說得清未來,若我此時直言會一生一世愛賀曉,那就是在演偶像劇。”

唐林問不動聲色打量邵以歸,“難道你認為我應該在你們交往深入到決定一輩子在一起的時候再拆散你們?”他的态度嚴肅冷漠,倒讓人聽不出這明顯譏諷意味臺詞裏的尖刻。

于是邵以歸也假裝對方只是和自己認真讨論,一本正經答道:“如果那真的變成一輩子的事,相信唐先生一定會祝福令弟。畢竟,我們都知道這有多可遇不可求。”

唐林問沒有反駁,而是順勢繼續問下去:“那如果當賀曉決定了一輩子的時候,你卻決定分手,我應該祝福你們之中的誰?”

邵以歸這才意識到,唐林問的正題是什麽。

說實話,邵以歸通常不是那麽遲鈍的,尤其這種老掉牙的棒打鴛鴦的橋段。通常來說,反對方的理由十有八九是門不當戶不對,剩下的基本就是擔心自己的“愛女”被“始亂終棄”。邵以歸并非沒想過唐林問是不希望弟弟和情場老手的自己在一起,可是,唐林問對于自己的想法表現得特別迂回,他愣是在“配不配”的問題上兜了一大圈,末了才看似漫不經心地将問題引向邵以歸并不真心的情況。

在一場商務談判中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非常危險,只是沒想到,唐林問處理起自己弟弟戀愛問題,居然也來那麽一套。邵以歸不明白唐林問為什麽不願意讓自己察覺他最擔心的是什麽,但不管怎麽說,這個問題他早有準備——

“唐先生——我這個人說話就是直接坦率,希望你不要見怪——我的确不能保證永遠不辜負賀曉,或許,真的會有那麽一天,我讓賀曉傷心。但現如今,你強行拆散我和賀曉,不僅讓賀曉失去我,還同時讓他失去他喜愛信任的那個哥哥,最後,他只剩下一個讓他不能諒解的□□哥哥,所有的難過傷心只能獨自承受。而另一種情況,萬一在将來我離開賀曉,那時候,至少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可以讓他尋求安慰的兄長,相信唐先生你一定能幫助賀曉很快走出困境,在成長中繼續往前走下去。”

這世上最好的謊言就是所說的一切都是真話。而且,邵以歸念大學時還是話劇社的。他的“誠懇”即便沒有打動唐林問,至少也讓唐林問再也質疑不下去。在片刻的沉默後,唐林問隐約軟化了些許。

“不管怎麽說,你先讓賀曉回家吧。”

邵以歸小心控制了自己的臉部肌肉,沒有透露出詫異的心情。但無論如何,這當真出乎他的意料——唐賀曉竟然并不在家。

現在想來,之前邵以歸好奇的如唐林問這樣的人物為何會如此沉不住氣主動請自己上車的疑惑,現在終于得到解答。自然是唐林問以為唐賀曉偷偷溜出門直奔邵以歸,所以才不得不給邵以歸談話的機會。

然而,現在的問題是,唐賀曉并沒有去找邵以歸。很可能唐賀曉不能決定究竟是聽哥哥的,還是選擇邵以歸,因為正在兩難,便獨自躲起來思考。如此想來,而今的勝負關鍵便于誰先找到唐賀曉。

唐林問還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正行蹤不明,不會主動去尋找,這給了邵以歸大大的有利形勢。邵以歸怎麽可能洩露這一至關重要的情報?

面對在這場勝負游戲中終于失手走錯一招的對手,邵以歸神情自若地回答道:“我不能替賀曉決定,但我會轉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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