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邵以歸有些意外事情會發展得如此順利。

作為一個別有用心的合作夥伴,邵以歸對于唐林問的所有資金流向可以說了如指掌,原本為求穩妥,他計劃在西林項目開展的過程中拖垮唐林問,讓後者不得不把資金全部砸到項目之中。卻不想,唐林問也不知道是怎麽考慮的,愣是來了一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邵以歸還沒有使出手段來,唐林問就先把自己弄成了“零現金”。零庫存是很好的管理模式,但“零現金”顯然是另一回事。

當一件事情看起來很順利,那一定就是看漏了什麽。邵以歸認為墨菲說得很有道理。他總覺得事情不應該那麽完美,可是,唐賀曉與劉岩都等不及了。這對舅甥一個複仇心切,一個急功近利,誰也沒理會邵以歸并無根據的那點“直覺”,他們主張立即開始行動。最終,邵以歸作出妥協。

幸好,在西林的地标下後,唐林問決定去實地考察,順便也接觸一下當地重要的潛在供方。邵以歸不僅聽說了這個消息,作為項目夥伴,他也受邀了此行。這對邵以歸他們說來,是個很好的機會。

現今的科技社會,通訊便利之後,人的依靠性強了,自身的适應力和應變準備卻越來越脆弱。所有人覺得出門有個手機便萬事俱備,這給了邵以歸很好的入手點。

唐林問安排的這趟行程雖然是周末出發,但周一股票開市時,他們仍然在西林作考察。并且,只要邵以歸有心,他随時都可以跟在完全沒有帶一個助手的唐林問的身邊。邵以歸特地從黑市買了微型信號屏蔽器,屆時,不讓唐林問順利接到電話,只要能延遲短短幾小時,就能增加大大的勝算。

當邵以歸同唐林問一起上路前往西林的時候,他的算盤打得跟快板似的。

——他沒想到事情的結果和他想的不一樣。

抵達西林後,唐林問最先考察的,是那個廢棄的露天礦場。

這個曾經産量很高的礦場主要采用的是膠帶運輸,壓根沒有公路,唯一的鐵軌也早就荒廢并被阻斷,如今僅剩的進入方式是一臺簡易的升降機。大膽如邵以歸,在見到那個升降機時,都不由心生退縮之意。

這個時候,已經有一些地質人員開始勘探測繪工作,大老板親自莅臨,負責人用心招待,他建議唐林問他們若要下礦,可以等其他工作人員一同坐升降機下去。“人多分量重,就不怕風大的時候箱體太晃。”他那麽解釋,說話間神情裏卻有隐約的肯定猜測,大抵是覺得唐林問他們會打退堂鼓,不親自下去。

為此,邵以歸若無其事開口道:“不用那麽麻煩,晃就晃吧,當坐秋千。”

這回輪到負責人臉色不好了。他顯然不喜歡坐秋千。

不過,在負責人回答前,唐林問率先說:“我們也就是随便看看,李經理你不用跟着,我和邵總自己下去就行。”

負責人顯然很喜歡這個提議,他都沒怎麽猶豫便說:“勘探隊的人就在下面,我聯系一下,讓他們在下面接應唐總邵總。”

兩人說話間,邵以歸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唐林問一眼。唐林問似乎對發號施令習以為常,說“你不用跟着”是全然頤指氣使的語氣,讓人完全不會想到他那麽說也許是出于對膽小負責人的好意。

……邵以歸倒是想到了,但完全不能肯定。

在負責人作好安排之後,邵以歸同唐林問一起走進升降機。

整個搭乘升降機的過程極其緩慢,這大概是邵以歸人生中最漫長的三百米。為了轉移注意力,他不得不沒話找話。然而,還沒開口,唐林問已先開啓話題。“賀曉最近還好吧?”

唐賀曉一直沒有回家,當哥哥的似乎已經接受了前者和邵以歸在一起的事實,這還是他近日來第一次向邵以歸問起弟弟。

邵以歸自然沒法實話實說,他與其說避重就輕,不如說信口開河:“賀曉其實很想家。”

“你知道他最喜歡吃什麽嗎?”唐林問不知想些什麽,突如其來冒出這個問題。

邵以歸被難住了。他不知道這道考題的答案,這讓從來好勝的人有些狼狽。其實現在他要做的已經不是争取唐賀曉哥哥的同意,但還是不甘心承認自己對唐賀曉沒有多麽用心。

唐林問顯然料定邵以歸回答不了,對此似乎并不怎麽在意,只是輕描淡寫道:“你對賀曉一無所知。”

“你呢?你知道多少?”

邵以歸不希望打草驚蛇,不希望在當下的關鍵時機作出任何令唐林問起疑的多餘舉動,可是,他接受不了這樣的挑釁。

唐林問認為邵以歸一無所知,可他自己能知道多少?最近這些日子,難以放下心中對唐林問憤恨的唐賀曉忍不住對邵以歸傾吐了許多。出于人道主義,邵以歸聽得還挺認真,而唐賀曉又是翻來覆去的說,這導致邵以歸不可避免熟知了這對兄弟的相處模式。

一直以來,唐林問給唐賀曉的是他從自己父母那裏得到的怠慢和忽略,即便有難得的相處,唐賀曉所感受到的也就只有唐林問的強勢和□□。在唐賀曉的回憶裏,一直忙碌着放養他的唐林問唯一抽空陪他,是在他高中快畢業時帶他去大學參觀——但那依舊是有目的性的行動,唐林問只是為了讓唐賀曉去自己決定的大學,所以才把唐賀曉帶到那裏。他從來沒有真正給過唐賀曉一些并無意義,只單純歡樂的兄弟時光。

其實,邵以歸也能理解,唐林問與唐賀曉關系複雜,這個所謂的“哥哥”對“弟弟”的态度不可能同一般兄弟那樣簡單。但無論如何,唐林問不是好哥哥。

這些日子,唐賀曉努力數落着唐林問的不是,卻總是把唐林問稱為“大哥”,在他心裏,他再恨唐林問,他恨的那個人都是他的大哥。可是,唐林問呢?他是把唐賀曉當弟弟了嗎?還是當成了某種可以由自己擺布的工具?

邵以歸忍不住為唐賀曉抱打不平。

面對邵以歸隐約的敵意,唐林問全然不以為意地忽視過去。升降機抵達地面,唐林問率先打開鐵欄走下轎廂。

升降機邊已有工作人員“迎接視察”,唐林問大概真的只打算自己四處瞧瞧,他也打發了負責引導兩人的工作人員,自己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

邵以歸若無其事跟上。“這邊地形還挺危險的,唐總,你最好小心。”這句話也不知道是說得及時還是不及時,話音未落,唐林問就差點被一塊坑窪的石頭絆倒。邵以歸及時拉住對方。“看腳下,唐總。”

重新站穩的唐林問很快抽回自己被邵以歸抓着的手臂,冷淡而毫無誠意的道謝後,徑直往旁邊的斜坡靠近。

唐林問向來如此,自視甚高,目無下塵,邵以歸不是沒接受過對方的冷待,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邵以歸總覺得對方是刻意的無視。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話說回來,唐總,你是不是的确不會低頭往腳下看?”借着假惺惺的說笑語氣,他暗嘲道。反正剛才他已怼過對方,凡事開了先例便會順暢起來。

唐林問再次無視邵以歸的态度。他的注意力此刻被斜坡盡頭的一抹色彩吸引。

眼前是特別崎岖陡峭的斜坡,穿着昂貴套裝的唐林問手腳并用爬了上去。邵以歸不知道對方中了什麽邪,出于好奇也跟着爬上斜坡。他們在斜坡頂端看到了一串小花。長得并不怎麽好看的小花。

當然,長相好看不好看并不重要,邵以歸由衷感嘆:“沒想到石頭縫裏居然也能長出花來。”

“石頭縫裏經常能長出花來。”唐林問一反平常冷淡得讓人感覺高高在上的态度,他的眼睛裏有近乎溫和的光芒,凝視那些小花,他解說道:“這是獨根草。通長在海拔比較高的懸崖峭壁上。”

邵以歸立即意識到:“這裏海拔可不高。”

“沒錯,可即便如此還是能開花,這至少勝過玫瑰、牡丹。”

“這你就不懂了,會撒嬌的孩子才有糖吃。就因為嬌貴,所以玫瑰、牡丹才會被精心呵護,從而受人追捧。”邵以歸本能脫口說道。他不是有意擡杠,只是,唐林問難得如此近人情的說話,不知怎麽激發了邵以歸的談興,而他和人聊起天來通常是各種歪理。

唐林問在常态的上位者模式中是絕對不容人質疑他的決定和要求的,但眼下随意閑談,倒是好說話地點頭附和邵以歸說辭:“我一直覺得,也許寵物貓才是地球上最聰明的生物,它們通過讓人類成為它們的仆從不動聲色統治了地球。”

邵以歸從沒那麽想過,被唐林問這一說,居然覺得有些道理。他稀奇地打量唐林問,為新發現意外感嘆道:“原來平時你閑着沒事就在琢磨這種事情?”

唐林問輕描淡寫地回睨了邵以歸一眼:“那你平時閑着沒事的時候都在琢磨什麽?”

邵以歸閑着沒事的時候不是在酒吧就是和人在酒店房間,這實在拿不上臺面回答,此刻若無其事笑了笑,信口說:“我通常思考如果養寵物是養貓還是養狗。”

唐林問的目光終于從獨根草上移開,兩人開始下坡。

俗話說得好,上坡容易下坡要請消防梯。邵以歸敢保證這不是自己運動神經不好的緣故,可以說這是不可抗力,他小瞧了自己的體重,而那塊看起來可以落腳的石頭偏偏又是松動的。等邵以歸意識到危險的時候,他的人整個失衡,眼見就要從斜坡側面跌下去。這不是致命的高度,可地上坑坑窪窪如同陷阱利刺的石頭卻簡直要命,正當邵以歸以為自己難逃一劫,唐林問忽然用力握緊了他的手腕。

斜坡上沒有人能站穩,為了得到穩定支撐,唐林問另一只手不得不抓住棱角分明的石頭,邵以歸下墜速度已經很快,為了拉住他,唐林問不僅大半身體也被扯出斜坡,等邵以歸終于被拉回來,唐林問的右手更是被石頭割破,登時鮮血淋漓。

邵以歸定了定神,還來不及道謝,首先查看向唐林問受傷的手。

“你的傷?”

唐林問不以為意回答,“只是皮外傷。”話是如此,他的手心卻不停有鮮血流出。這讓邵以歸沒法把唐林問的說辭當真。情況特殊,也就省略禮儀規範,他直接拉過唐林問的手查看傷口。

如同唐林問所說的,他手掌的傷大多是擦傷,看着慘不忍睹,實際并不嚴重,可是,在手心中間卻有一道割破傷相當深。此刻血流不止的,就是這道不僅深,還貫穿了整個手掌的這道傷口。

邵以歸不會任何急救措施,常識讓他知道應該先用什麽東西按住傷口止血,可是電視劇裏從身上撕下一條布片包紮傷口的橋段現實裏根本不可行,頭一回遺憾自己衣服質量太好的人只能脫下外套,随便扯了一個袖子纏兩圈,往唐林問手上按去。

大半件衣服就那麽如同尾巴似的垂下。

邵以歸自己就挺看不下去的,但只能假裝沒那麽難看,他一邊緊緊按着唐林問傷口,一邊開口說:“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然而他做不到。

邵以歸和唐林問還沒走到升降機前便發現那裏圍着不少人。有人注意到唐林問的傷,跑過來查看,順便告訴兩人,升降機發生故障,正在排查。

“這是什麽意思?現在有人急着要去醫院。升降機究竟能不能用?”如果不是為了救自己,唐林問便不會受傷,這一刻,可以說邵以歸比傷者自己更急着要去醫院。

面對邵以歸責問的語氣,工作人員只能為難地解釋:“別說現在升降機動不了,即便動得了,問題不被排查清楚也不能貿貿然使用升降機。”

這不是追究職責的時候,但邵以歸不禁想開口責備,不過在此之前,唐林問已冷靜詢問:“什麽時候能好?”

邵以歸不自覺注意到:唐林問的打斷或許在為那工作人員解圍,但比起邵以歸帶着怒意的诘問,反而是他不動聲色的平靜語氣更讓工作人員感到壓力。之前還算能沉着面對邵以歸的工作人員流露出一絲不安的歉意,對自己的說辭變得格外不自信。“唐總,我們已經在加快排查維修……我們這裏有兼職醫生,要不然,我先讓他幫您臨時治療一下吧?”

話音未落,已經有人拿着急救箱半走半跑地趕過來。這兒的兼職醫生看來挺負責的,聽說有人受傷立即便抵達現場。當然,邵以歸也不能排除出事的人偏巧是大老板才導致如此迅速的可能性。

“唐總,讓我先幫你檢查一下傷口吧?”醫生似乎對邵以歸的“衣服包紮法”有些嫌棄,大概這急救措施并不妥當,但他自然不會對兩位老板的行為置喙,這時候沉默是金,直接開始手上工作。

邵以歸并不暈血,也不是那種見不得血腥畫面的脆弱心靈,不過他不怎麽敢看唐林問手心的傷,只将注意力集中在醫生的表情上。“唐總這傷要緊嗎?有沒有傷到神經?”醫生皺起眉特別凝重的表情讓邵以歸有些擔憂地問。

醫生搖了搖頭,回答道,“應該沒有傷到神經。”他遲疑了一下,又補充,“我擔心傷口會感染。”

這種事看過電視劇的人都知道,邵以歸不以為意道:“打一針抗生素不就可以?”

醫生表情更沉重了。

擁有觀察力和邏輯推理能力的邵以歸跟着皺起眉來:“你沒有抗生素?”

醫生趕緊為自己找臺階:“等升降機修好,我們可以再去醫院打針。”

邵以歸覺得事情不會那麽順利,“我本來還以為能直接坐升降機去醫院的。”

“我想,升降機一定很快就能修好。”不管自己信不信,醫生只能如此安撫。

幾個小時候,醫生的話被宣告大錯特錯。

接受治療後,唐林問被安排在一個帳篷休息,等待升降機修好的消息。邵以歸則一直從旁監督,看着升降機維修工程。他本以為維修個機器,至多幾小時的事,結果,之前接待的那個工作人員擦着汗過來向邵以歸解釋:“邵總,設備的情況有些複雜,估計今天可能沒有辦法修好了。”

邵以歸等了幾小時,不是為了等這麽個結果。“修不好升降機怎麽辦?我們自己爬上去?”

對方硬着頭皮說:“邵總,今天只能委屈你和唐總就在這裏将就一個晚上了。”

由于出入麻煩,為了作業方便節省時間,坑底搭建了臨時的生活場所,物資還算富足。當然,對于錦衣玉食的邵以歸,這依舊不是人過的日子。邵以歸很難想象自己在這種惡劣環境過夜。

“實在不行,安排直升機吧?”邵以歸說。

他的建議讓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如此提議的人注意到對方的表情,他也清楚自己這實在有些小題大做。

“邵總,即便現在安排,一時也安排不過來……您看……”

真讓邵以歸看,他也只能看出安排直升機的必要性,可他通常還是講道理的,眼見對方為難,原本也不過因為不滿狀況而存心刁難一下的人終于點頭。“那就麻煩你們安排晚上的住宿。”

“沒問題,邵總!”征求到同意的工作人員趕緊點頭,随即,躊躇了一下,試探着請求,“唐總那邊,能不能麻煩邵總您說一下?”

看得出,這個工作人員還挺怕唐林問的,明明兩個人只接觸過短短幾分鐘。邵以歸心裏覺得有些好笑,他點頭答應了對方的拜托,又心想:唐林問也不兇,這吓人的感覺是哪兒來的?

當然,覺得還是有必要當受人歡迎好老板的人并不羨慕人家大老板自帶的氣場,随意胡思亂想了一下後,思緒轉到正經事上——

醫生說了唐林問傷口感染的可能性,邵以歸只希望現實能比醫生的擔憂樂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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