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邵以歸小瞧現實了。

對于被困在礦底這一狀況唐林問沒有表示什麽明确不滿,可他的身體在傍晚的時候發出了抗議。

出于對唐林問傷勢負責的态度,在确認今晚只能在此地過夜後,邵以歸便讓人将他和唐林問安排在同一個帳篷。邵以歸覺得自己挺注意照顧對方的,他還從沒如此端茶遞水服務他人,沒想到,等醫生過來過來檢查唐林問的傷情,他們才發現唐林問正燒着厲害。

醫生離開後,邵以歸沒能忍住說不上是道歉還是指摘的問題:“你發燒自己一定知道難受,為什麽剛才不告訴我?”

“我從來不會費力告訴別人他并不感興趣的事。”

唐林問回答得雲淡風輕,神情自然。以他一貫風格,這應該不是有意擡杠或者挑釁,而是僅僅客觀直陳自己的觀點。有那麽一會兒,邵以歸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應該被激怒。說實話,聽了這句話,他其實很惱火,可是,最讓他惱火的是,他發現唐林問或許說對了。如果自己真的關心唐林問的身體,想知道對方是否不适,他根本就不需要唐林問主動提也應該能觀察到。

“……那你至少可以拜托我幫你叫醫生過來。”良久,邵以歸立場的虛弱地回應道。

聞言唐林問不動聲色擡頭瞥了他一眼,接着,緩緩說道:“我擔心拜托你做事太麻煩你。”

邵以歸能怎麽回答?他只能說,“不麻煩的。”他沒想到唐林問的套路那麽深。他才那麽說完,唐林問立即冰冷下表情開口道:“如果不麻煩,那麽我現在就拜托你另一件事——閉嘴。”

和人說話還從來沒吃過大虧的邵以歸被這一句噎硬生生怔住。唐林問雖然從來不給人好臉色看,但他給人的不快通常是隐形的傲慢和強勢,這還是邵以歸頭一回聽對方用如此不客氣、不禮貌的方式說話。這回,邵以歸真的被激怒,他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再也不說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唐林問遲疑着低聲開口道:“抱歉,我生病的時候脾氣不好。”

邵以歸改變了主意,“我不生病的時候脾氣也不好,所以下回你最好別再那麽沖我發火了。”他說笑着,以此輕巧将這不愉快的風波打發過去。

唐林問顯然不是有幽默感的人,他居然一點不覺得邵以歸的笑話好笑,只是敷衍地回應着微微笑了一下。但不管怎麽說,從來不會給人面子的人特地笑了笑,邵以歸認為自己不用再強求更多。

唐林問大概真的身體不适,精神不濟,在簡短的對話之後,原本就躺在睡袋裏的他直接閉上眼睛昏沉着睡去。這讓邵以歸有些羨慕,他自認為不是嬌貴之人,但眼下環境,哪裏睡得好?眼見時間不早,唐林問又已經睡着,只得把自己也塞進睡袋,然後毫無睡意地閉着眼睛數羊。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因為完全睡不着,邵以歸聽見了那細細的動靜聲。極其不可思議的是,那聲音聽着像是有人啜泣,而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唐林問的位置。

邵以歸無法想象有成年人會因為生病難受而暗暗哭泣,就更不用說那個人是唐林問。這種程度的異狀搞不好意味着出人命的危險。念及此,邵以歸趕緊起身打開應急燈查看。

當帳篷被燈光照亮,邵以歸終于确認那疑似啜泣的聲音是唐林問發出的,并且,唐林問的确是在哭。像個小孩一樣,躲在被子裏偷偷哭的那種。不過,和一個偷偷哭的孩子不同的是,唐林問應該是在夢中,一個噩夢中。

邵以歸微微遲疑了一下,随即伸手探向唐林問的額頭。不出他所料,唐林問的額頭很燙。這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醫生之前說過,晚上體溫若再上升,也只能用酒精擦拭降溫。醫生倒是說萬一如此找他便行,當時邵以歸本着自己該對此負責的端正态度以及事情不至于如此麻煩的樂觀心态主動接過職責,并要來酒精。他沒想到,結果居然真給自己攬來這麻煩活。

不得不認命的邵以歸首先用手機打開了網上一個簡單的教程,所幸醫生已經調配好酒精濃度,他基本只需确定自己該用酒精擦拭哪些部位。

……當然,不管哪些部位,邵以歸最先必須做的事是把因為覺得冷而又多裹了幾件衣服的唐林問從睡袋裏挖出來,脫掉絕大多的衣服。

邵以歸不是沒有脫過男人的衣服——事實上,這可以說是他拿手的絕活之一,但這會兒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邵以歸希望唐林問千萬別醒過來,以便免除兩人的尴尬。

可惜,再一次事與願違。

唐林問猛地驚醒過來。他的眼神依舊失焦,顯然還不是很清楚現狀,大概也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麽,在他身上唯一明确的情緒是恐懼,他急促的喘息,身體微微戰栗——可他依舊一聲不吭。

從剛才起邵以歸就注意到,唐林問絲毫沒有發出有意義的聲音。通常做噩夢的人會喊一些人的名字,或者呼救求助,可唐林問沒有任何夢呓,他沒有說一個字。

邵以歸不得不解釋狀況,不然他還真下不去手脫對方的衣服。

“你的體溫上來了,不過,沒事,我幫你用酒精降溫。”

唐林問似乎沒有聽明白,他平躺在那兒望着虛空,大概也壓根沒注意到邵以歸的存在。邵以歸決定假裝對方還沒醒來,他終于伸出手。

無論是熱情如火的,還是欲拒還迎的,邵以歸很擅長脫這些情人的衣服,這是他第一回遇上一動不動躺在那兒也不知當大爺還是裝屍體的,他不得不花費了大量的體力把那具完全不知道配合一下的身體擡上移下,等終于脫到襯衫,驀地,唐林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因為高燒,唐林問沒有足夠的力氣抓緊邵以歸,但他的手心很燙,燙得邵以歸一時沒能掙開牽制。

覺得對方這會兒應該已經緩過神來的邵以歸好好講道理:“除了一些方便的地方,酒精還得塗在諸如腋下,腹股溝之類的位置,我得脫掉你的衣服。”

唐林問定定看了邵以歸片刻,接着以商務談判的語氣說:“你要脫掉我的衣服,必須先脫掉你自己的。”

現在,邵以歸懷疑是自己在做夢了——可能算不上噩夢,但絕對是個古怪至極的夢。

他意識到自己目瞪口呆……卻也同時莫名地口幹舌燥。

客觀說來,以唐林問的外在條件,絕對在邵以歸所有過往情人的中下游。可是,邵以歸交往過那麽多情人,卻從來沒有這款禁欲精英類型的。唐林問在邵以歸看來是足夠強大的對手,這一刻之前,他并沒任何多餘想法,然而,當唐林問要求他先脫掉自己衣服的時候,邵以歸忽然感受到心頭突如其來洶湧起的征服欲。

唐林問的臉被燒得一片通紅,他的嘴唇幹裂,眼眶卻如此濕潤,那望向邵以歸的目光迷離又有謎一般的深邃,邵以歸察覺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沒有再過多混亂遲疑,他開始伸手解開自己的衣扣。他的動作很慢。他總是把從容當成對情人的挑逗,喜歡在被注視的情況下放慢手上的動作。

……只是,唐林問的注視很不同尋常。邵以歸說不上來那目光中有些什麽東西,僅僅知道曾經那些落在他肌膚上的視線能引燃他身體的熱度,而唐林問的目光卻讓他體會到更實在的觸覺,仿佛小心的觸碰。

忽然,唐林問又開口說道:“我燒糊塗了,你不用跟着我犯傻。快把衣服穿起來,免得着涼。另外,其實你只需要在我手心腳心塗些酒精就行。”

邵以歸足足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思考。

他只翻來覆去想三個字——

什、麽、鬼!

最終酒精只是被塗在了耳後,脖頸以及手心腳心之類的位置。最後邵以歸找來一塊毛巾,倒了些涼水,敷在唐林問的額頭上。

整個過程,邵以歸說不出一句話來。唐林問許是終于反省自己剛才發神經的舉動有多惡劣,待邵以歸的工作告一段落,他主動以難得平易近人的帶着正常人溫度的語氣說:“其實我的傷完全不是你的錯。”

邵以歸也難得真誠:“你放心,我并沒有責怪自己。”

“所以你無需擔負照顧我的責任。”

聞言邵以歸笑了笑,說:“照你的邏輯,你的傷也不是其他人的錯,別人更不需要負責照顧你,那你豈不是就無人照看了?”

唐林問不以為意,“生病的時候沒有人照看通常是不會死人的。”他說得天經地義,顯然不認為這是值得讨論的問題,如此回答之後,直接結束談話,“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邵以歸難得的好心被換來一句“不用管我”,認為沒必要再自讨沒趣,索性往自己的睡袋走去。等躺下後正準備關上應急燈,他的目光轉過,恰好看到唐林問還睜着的眼睛。

唐林問顯然不準備入睡,他不想繼續做噩夢,決定就那麽睜着眼睛等天亮。想要睡覺但怎麽也睡不着的邵以歸在微微遲疑後,最終沒有關上燈。他躺在自己的睡袋裏,突如其來說:“雖然我不知道賀曉最喜歡吃什麽,但至少知道他不喜歡吃蝦。”

有那麽一會兒邵以歸認為唐林問并不會接話,不過很快,他便聽見唐林問說:“賀曉只是不吃有殼的蝦,他喜歡蝦仁。”

想要為自己扳回一城的邵以歸又輸了這個回合,他微微狼狽地給自己找臺階下:“我只和賀曉認識兩個月,不太了解他也正常。”

“一棟高樓的工期都能只用兩個月。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就看你,第二,有沒有能力,第一,用不用心。”

邵以歸開始後悔自己大學的時候去了話劇社而不是辯論社,他在和唐林問的争辯中節節敗退,最可怕的是,不知不覺間他居然開始服氣。“我承認我對賀曉不是很用心。人都是這樣吧,容易忽視輕易得到的東西。”他下意識說了真心話。

面對這一說辭,唐林問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開口問道:“你覺得賀曉很容易追?”

總不能在當哥哥的人面前說你弟弟特別“容易”,邵以歸使用了一定的修辭手法:“只是覺得賀曉的長相條件和他的‘平易近人’成反比。”

“那天你說你和賀曉是在咖啡館初遇,其實你錯了。”唐林問忽然說。

邵以歸不明白唐林問指什麽,他嘆着氣搖頭道:“感覺和你意見不同的時候都是我錯了,不過,這件事我這個當事人怎麽可能搞錯?”

唐林問在微微停頓後回答,“你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更早之前。”他說得簡直像是故弄玄虛。

邵以歸下意識皺眉,在回憶中迷惑:“我和賀曉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

“那是你和賀曉的事,你不該問我。”

饒是邵以歸脾氣好,這會兒都被氣笑了:“既然是我和賀曉的事,一開始你就不該說啊。”

對此數落,唐林問平靜回答:“的确,我不該多嘴。”

邵以歸終于打破連敗僵局,頭一回聽到唐林問認錯,可這會兒勝負變不再那麽重要。“你不是多嘴的人,所以說,你還是挺關心你弟弟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再說了,邵以歸沒興趣當官。對于唐家兄弟那些狗血的恩怨情仇,邵以歸從來沒有想太多。他憑草率的判斷認為當哥哥的冷漠霸道,弟弟可憐無辜,也不多想便決定幫弟弟,順便滿足自己争強好勝之心。可眼下,他忽然意識到,或許唐林問的确有在盡一個兄長的職責。他是關心弟弟的,會在邵以歸面前為弟弟辯護,不滿邵以歸對弟弟不用心,他甚至知道弟弟不吃蝦只吃蝦仁。邵以歸是肯定不會去當調解員的,但他心想,或許這對兄弟會需要一個好好溝通的機會。

正那麽想着,邵以歸就聽唐林問說:“其實至今我都不贊同你和賀曉在一起。有機會我還是會确保讓你們分開的。”

頓時,邵以歸覺得自己一片好心被狗叼走。他聽着唐林問坦誠說辭,微微嘲弄地指出道,“所以之前你果然只是為了穩住我們才假裝不再反對的?”實際最初時,邵以歸更覺得唐林問是為了西林項目,為了從自己這兒謀取利益才不再幹涉自己和唐賀曉的事,但這些日的接觸,包括唐林問在西林項目的合作合同上沒有多占一分便宜的舉動,讓邵以歸能看明白,對方不是拿自己弟弟幸福換取商業利益的人。不過,這個不算奸商的商人,實際還是很奸詐狡猾,他的話,聽十句就得琢磨十一句,這個時候居然如此表露自己的實際想法,這真稀奇。“你穩住我們,就是為了讓我們降低戒備,于是你能攻其不備。怎麽現在忽然主動交底?”邵以歸好奇詢問。

唐林問想了一會兒,然後回答說:“剛才我就說了,我燒糊塗了。”

邵以歸怎麽也沒想到唐林問的答案是這樣的。他強烈懷疑對方是賣了個萌,因為這個人居然把他給逗樂了。這時候,沒等邵以歸接口,唐林問又淡淡補充道:“如果戒備管用,這世上能少一半的受害者。即便現在我告訴你我準備怎麽做,你也沒有辦法避免。”

唐林問從來不說大話的,因為他有這樣的能力。邵以歸不得不好奇對方那個破壞不了的計劃是什麽。“你準備怎麽做?”

唐林問不假思索答道:“我還沒燒糊塗到當真告訴你。”

邵以歸簡直哭笑不得。他擡眼望向對方,激将道:“你不是說我沒有辦法避免嗎?怎麽,到頭來還是不敢告訴我?”

唐林問完全不受激。“一個人的勇氣不是用來敢于做這類事情的。”

邵以歸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這種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話通常都是他說的,沒想到,當他是聽衆的時候,這種很有道理的話聽起來又挺不是滋味的。“……你大學一定是辯論隊的吧?”他悻悻說。

唐林問這回說的肯定是真話。“我沒有念過大學。”

邵以歸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想了想,他用玩笑掩飾自己那依稀的一絲尴尬,“你也的确不需要念大學,你肯定不會逃課,也不會談戀愛,去大學只會浪費四年時光。”說到這裏,邵以歸忽而自己好奇起來。他個人是覺得像唐林問這種精與計算也只關注計算,可謂毫無情趣的人,怎麽看都不像願意抽空玩戀愛游戲,但話說回來,唐林問也是奔三的人了,感情方面總不能真是一張白紙吧他暗暗希望唐林問能針對他的調侃反駁,從而暴露自己的戀愛史。

遺憾的是,唐林問絲毫不以為意。“那首先需要定義做怎樣的事才算‘不浪費時光’。”他的關注點上升到相當高的層次,邵以歸簡直懷疑他們在讨論哲學問題。

“所以,你覺得怎麽才算不浪費時光?”邵以歸忍不住問道。諸如此類在邵以歸看來純粹是想太多的問題,他沒有興趣知道任何人的答案,但這一刻,他卻很認真想聽聽唐林問是怎麽想的。

唐林問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當回想起這段時光,不由心生懷念,我覺得這依舊是虛度,只有當回想這段時光的時候,依舊能感到快樂感足,那才叫做不浪費時光。”

這個要求實在太高,聽起來又頗為中二,可邵以歸用心體會着,最終卻點頭道:“你的想法還挺有道理的。”

唐林問很快接口道:“你的判斷力還挺正确的。”

聞言,邵以歸愉快地低聲笑了起來。

這世上,有人一見如故,有人白首如新。邵以歸以為自己與唐林問肯定是後者,可是,他們花費很長的時間沒有相互走近一步,卻只用了短短幾分鐘,便成為可以忽略生疏的距離以極其自然的方式聊天的對象。

人與人的緣分,有時就是那麽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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