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升降機的維修進度就跟演話劇似的。明明依照常理順利的話早就應該修好,偏偏為了戲劇沖突設定成一群人被困住——直到第二天的上午,維修小組依舊沒有傳來成功解決故障的捷報。
對于邵以歸來說,唯一的利好消息是,到了淩晨,唐林問的高燒終于稍稍退了下去。原本便因病體力流失的人又幾乎徹夜未眠,這個時候終于精力告竭,他說着話便疲倦地沉沉睡去。
所幸,他不再做噩夢,也算睡得安穩。
同樣一夜未睡的邵以歸平時為了正事或者“樂事”就經常通宵達旦,他自然不需要補眠,這時候将就着吃了點食物,在帳篷坐等消息。等待總是讓人讨厭,可是,邵以歸卻無暇感到無聊。
他沒空,因為他忙着思考自己的最新策略。
——他不得不考慮這件事,因為,今天是周一,而現在,股票馬上就要開市。
九點一到,他們就會開始收購行動。唐林問的團隊不可低估,他們很可能相當快就能察覺到股價的異樣,或許不需要多久,他們就會打電話給唐林問。
根據邵以歸的計劃,首先他會屏蔽唐林問的手機,此外,此行唐林問沒有帶同行,也沒有制定明确的行程,按原計劃,邵以歸會暗中安排自己的朋友同唐林問見面,讓唐林問的團隊無從找到唐林問。但現在,這個計劃發生了意外。他們被困在這個工地。唐林問的團隊聯系不到唐林問,在西林這個地方唯一能找到的自己人就是工地的工作人員。若唐林問去見邵以歸的朋友,工地的人找不到唐林問,那邵以歸自然能有效阻止唐林問獲取情報。可如今,他們被困在這礦底,這反而使得邵以歸“困”不住唐林問。
眼下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即打電話通知唐賀曉,讓他們暫緩行動。等到唐林問離開礦場之後,他們再開始實施計劃。然而,話雖如此,邵以歸卻忍不住考慮更公平的競争方式。
商場如戰場,邵以歸從不會手下留情。可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行為有些卑鄙。這和唐林問昨天才救了他沒有關系,和唐林問因他受傷沒有關系,僅僅是想到昨晚讓自己放松而愉快的交談,莫名覺得,一旦使用手段,便會毀了那段美好的回憶。
邵以歸拿着手機,少見的難以決策。就在這時,有工作人員走進帳篷。
“邵總,升降機的故障解決了。”
他正要下決定。但已經毫無意義。
九時十分。
前往醫院的汽車上,邵以歸先望了眼前排駕駛座上工地派給他們的司機,接着,他的目光轉向身邊再次體溫上升又昏沉沉睡着的唐林問。
就在剛才,終于能離開礦場的兩人始終只有一個人比較清醒,他負責幫不清醒的那個着裝,順便偷偷拿走了手機。唐林問的決策耽誤一分鐘可能就相差上千萬,結果他居然只用一臺手機,也沒備用,這就像是命中注定。此時,邵以歸若無其事拿出手機,首先是關機,然後,重新放回自己的口袋。唐林問燒得糊塗,弄丢手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前排的司機什麽都不知道,他把汽車停在了最近醫院的門前。“邵總,到了。您看,唐總……”
邵以歸看了一眼依舊睡着的唐林問,随即對司機說:“這邊不需要你候命了,你先回去吧。汽車留一下就行,可能唐總和我需要用。”
司機自然不會多想,很快聽話地下車離開。邵以歸從後視鏡看着司機消失在視線,過了一會兒,他下意識皺起眉頭,下車自己來到駕駛座。這是普通的商務用車,沒有衛星定位功能。在确認這件事後,邵以歸發動汽車。
這個遠遠算不上繁華熱鬧的城市很小,但怎麽也不至于只有一家醫院。邵以歸使用手機導航,将汽車開到另外的醫院。這樣,唐林問的團隊怎麽也沒有辦法及時找到唐林問了。
汽車停下。并不知道發生過什麽的唐林問最終被邵以歸喚醒。
“我們到醫院了。”
迷糊醒來的唐林問努力正了正坐姿尋回清晰的神智,他無力地瞥了眼邵以歸,随口說:“我怎麽覺得之前我們就已經到醫院了?”
邵以歸從來不知道做賊心虛是怎麽回事,這時候卻莫名心跳漏跳半拍。
幸好,唐林問沒有過多在意,他伸手準備打開車門下車。他真的還沒清醒,本能擡起自己的慣用手——受傷的右手。“等等!”邵以歸趕緊叫住對方。
唐林問本能住了手。邵以歸懶得向腦子不好使的人解釋,索性下車替對方打開車門。被服務的人在車上坐了一會兒才步出車廂。
比起之前的波折,就醫過程順利很多。托唐林問的傷處理及時的福,雖然有炎症,但吊針就能解決。為防止發現自己手機不見的唐林問借用別人的手機給自己助手打電話,好幾小時的吊針,邵以歸幾乎全程陪在一旁。當最後一瓶藥水滴完,來拔針的小護士笑着對邵以歸說,“這下沒事了,你真是有耐心啊。”不是邵以歸多想,他相信小護士一定想歪了。
話說回來,小護士想歪沒關系,唐林問想歪就不好了。邵以歸不希望唐林問察覺自己的真正目的,但如果讓對方誤以為自己在獻殷勤,那讓他更難以接受。一時之間,邵以歸簡直憂心忡忡,他下意識觀察向這會兒應該已經清醒很多的人。
聽了小護士說辭的唐林問顯然沒有任何同感,相反,他的眼中不知為何飛快閃過一絲冰冷的怒意,不過很快,唐林問放松下來。或許是虛弱的關系,他有氣無力說話的時候,倒是有那麽一點點溫柔的感覺。“今天真是有勞你了,邵總。”可是這種溫柔裏也有遙遠的距離感。
人與人的社交就是那麽回事,相互的稱呼方式的不同标識着交情深淺的不同。一直以來,邵以歸與唐林問都是相互使用敬稱的,可這是頭一回,邵以歸覺得“邵總”這個稱謂竟有那麽些刺耳。
一旁,唐林問已率先往輸液室外走去。邵以歸只能跟上。
“一般‘有勞了’下一句應該是‘我請你吃飯以答謝’,你說是吧,唐總?”
邵以歸不缺請客吃飯的人,他那麽說只是随口說笑,沒想到,唐林問倒是很認真地接受了這一說辭,他站停,回頭望向邵以歸:“那麽,邵總願不願意賞光?”
邵以歸是這麽思考的:現在三點已過,他們原本也不指望能再多得一天的時間,眼下可以說完美達成計劃。他不再需要守着唐林問以延遲對方發現手機不見的時間。然後他說:“唐總請客,我怎麽敢不賞光呢?”
之後,被請客的人負責駕車找了一個吃飯的地方。
原本唐林問是讓邵以歸選擇他喜歡的菜系酒店,邵以歸喜歡的都是挺重口的食物,不過想到醫生交代唐林問這兩日要吃得清淡,最終他将傷患帶到了以養生粥為主的一家中餐餐廳。
兩人在豐盛的晚餐端上桌後,才發現一個問題。自唐林問右手受傷後,他就沒正經用過餐,要不是罐頭食品,要不是簡餐,總是只要有勺子就能湊合一頓,所以直到這會兒他們才發現,唐林問右手受傷很麻煩——他總不能面對一大桌的菜,卻只能吃面前的粥吧?
“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夾吧。”
邵以歸這輩子沒給人夾過菜,但眼下他唯有如此解決問題。幸好唐林問也不多事,象征性讓邵以歸幫忙夾了幾筷子綠葉菜到面前的小碗後,就開始一個勁的喝粥。倒是邵以歸自己看不下去,又往對方的碗裏夾了些雞肉。“雖然中醫裏講究說外傷不能吃魚蝦,但雞肉總可以吃的,雞肉高蛋白,有利于傷口愈合。”
唐林問顯然被人服務習慣,此刻神情自若吃着雞肉,也不道謝,徑直跳轉到其他話題:“西林項目現在有很多安全隐患,又缺乏應急預案,之後必須整改。”
邵以歸不喜歡工作狀态的唐林問,不過,比起連處理私事都一副公事公辦模樣的對方,眼下說的正事邵以歸還是勉強能聽得進去。
比起其他公事私事,這才是當務之急。
“嗯,之前我也在考慮。”邵以歸回答道,“如今的出入方式本身已經夠危險,還沒有設備維護和檢查計劃,也沒備用方案,醫療條件也不足夠。現在還有人直接在礦底日常起居,這些都必須納入管理。”邵以歸說的是實話,他的确已為此思考很多。畢竟,很快唐林問就會被召開臨時股東會的唐賀曉從董事會以及總經理的位置趕走,西林的項目如果沒了唐林問,邵以歸明白自己将得到更多的自主權,同時也必須承擔更多責任。
……唯一教他想不通的是,為什麽唐林問會主動和他提這件事?
唐林問不可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可能知道自己會失去西林的項目,而他這樣的□□風格,有什麽必要同邵以歸商量他完全可以自己去落實的事情?
邵以歸心中有隐約的念頭,卻怎麽也沒有辦法成型。正苦思着,餐桌對面的唐林問忽然端起自己的酒杯來。
“既然這頓餐是用來感謝邵總這兩日的照顧,讓我敬你一杯。”
平時飯局裏一定盡被人巴結着敬酒的人連個敬酒詞都說不好,他舉杯直接輕碰邵以歸放在桌上的酒杯。
被敬酒的人趕緊提醒,“你有外傷,紅酒意思意思就行。”若不是也有說法說一點紅酒有助于傷口愈合,邵以歸本不想點酒的。他希望唐林問為自己負責,喝酒适可而止。沒想到,唐林問無視他的好意,直接将酒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邵以歸總不能去搶對方的酒杯,為此他不得不皺眉。“你還要不要你的手了?”
唐林問聞言擡頭不動聲色瞥了邵以歸,随即淡淡回答:“沒關系,這反正就是我敬你的最後一杯酒,幹杯是應該的。”
邵以歸覺得這句話說得不嚴謹,挺不吉利的。今天最後一杯就今天最後一杯吧,說到好像是人生最後一次似的。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之後唐林問的确沒有再喝酒,這對他的傷口一定是有好處的。
另一方面,可能也正是不喝酒的原因,晚餐的氣氛始終熱鬧不起來,到最後兩人幾乎就是與其相顧無言,不如默默吃飯。
邵以歸為此感到困惑,大多數的時候,他覺得唐林問是最沒什麽可聊的無趣人士,可也有那麽一些時刻,唐林問又仿佛是他最聊得來的對象,邵以歸不知道這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誰的問題,直到晚餐結束,他都沒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用過晚餐,兩人打車回到酒店,各自回房。
整個晚上,邵以歸一直在等待。他覺得唐林問發現手機不見後,至少會先來和他确認有沒有見過。等得太久之後,他又想,唐林問那麽聰明,大概已經想明白眼下早不是手機找不找的回來的問題。但不管怎麽說,他覺得唐林問一定會前來與他對質。因為唐林問有權那麽做。因為邵以歸的确感受到愧疚。
然而——
斷斷續續睡了一晚的邵以歸最終迎來的是黎明,而不是劉德華或者唐林問。
很快,邵以歸向酒店詢問了唐林問的房間情況。酒店工作人員證實,唐林問在淩晨退了房,直接前往機場。
必須争分奪秒的唐林問顯然是趕首班飛機。邵以歸卻的沒有理由急着回去。他的那個朋友有足夠實力,又有整整一天的優勢,相信即便是唐林問,也無力回天。相反,眼下邵以歸回去也幫不上什麽忙。他已經完成所有他可以做的事情,現在,留給他是一個悠閑的假期。
——話雖如此,邵以歸并沒有在酒店多待,很快他訂了最早的航班,也直接飛了回去。
整個計劃的幕後策劃者想要親眼看看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役最終他們是怎樣獲勝的,然而,他卻沒見到他們的對手。那個被他打敗的對手。或者是他的任何反擊。
唐林問竟然銷聲匿跡。他什麽都沒做,甚至沒有露面。
某種程度,邵以歸能理解正常人的這種做法。既然敗局已定,又何必徒勞掙紮?同樣道理,既然敗局已定,又何必以失敗者的姿态出席股東會面對自己無法避免的結果?
可是,邵以歸卻無法接受。以唐林問的能耐,怎麽可能如此簡單就繳械投降?這不僅僅是不滿足,因為看不到總是高高在上的人失敗者的姿态而無法滿足,耿耿于懷,更多的,邵以歸感受到的是未知的焦慮。他猜想這種焦慮來自可法預測的危險,因為唐林問不出招,所以反而令邵以歸捉摸不透對方究竟在醞釀計劃什麽。
有那麽一會兒,邵以歸甚至想要請人調查唐林問。他想知道唐林問現在在哪兒。
在此之前,邵以歸已經去過唐宅,那時他沒想好用怎樣的理由見唐林問,打算實在不行就以贏家的身份耀武揚威一番。可是,最終他沒見到對方。唐宅的管家沒有多說什麽,但邵以歸觀察于微,又善于判斷,能從對方的神情察覺,唐林問并非外出,而是根本已不再住在唐宅。
這是怎樣的後招,連人都要消失于視線?
平常的邵以歸更信奉實力,往往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唯獨這一回,因為唐林問遲遲不出招的狀況使得邵以歸簡直寝食難安。在多日的反複思慮之後,邵以歸決定同唐賀曉探讨看看——他是完全不指望唐賀曉能給出幫得上忙的建議,但至少,能勸動唐賀曉主動聯絡唐林問,或許至少能從側面推斷出後者的動向。
只是沒想到,邵以歸還沒去見唐賀曉,這日下班後,對方便已主動找來。
這些日子因為唐林問忽然以郵件辭職,什麽都沒交代就走,導致半路接手的唐賀曉只差沒焦頭爛額,每天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坐在辦公室裏。他與邵以歸也已經好幾日不見,此時百忙中抽空見人,後者滿意地心想,看來自己還是魅力不減。他饒有興致把人帶去自己最喜歡的餐廳,想着先聊一會兒,之後就勸很抗拒回家的唐賀曉至少先電話聯系一下自己哥哥。
出事就出在“先聊一會兒”上了。
落座後,唐賀曉聊的第一句便是:“以歸,我想了很久……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