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邵以歸從未活得如此窩囊。畏首畏尾,找不到自己的主張。他向來不允許自己這樣,不去做認為該做的事,又怎麽也無法放下。只是這一次,他無可奈何。唐林問不讓他去見謝西北,縱然他能肯定對方的決定錯誤,卻怎麽也不敢違背對方意願。

不能去見謝西北的邵以歸同樣找不到理由見謝西北的男朋友唐林問,他不自覺尋找安排外的相遇。脫離危險的唐賀曉傷勢不輕,一直住院療養,邵以歸頻頻去醫院探望,“去醫院探望”是為唐賀曉,“頻頻去”則完全為了唐林問。可惜,唐賀曉的女友聞訊回國,幾乎每天守在醫院,唐林問因此銳減了探望唐賀曉的頻率,這導致邵以歸久往不遇。

不停想着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唐林問的邵以歸當時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首先見到的人竟會是姚林。

當初邵以歸在照片上看到姚林的時候,由于過分激憤,對照片裏與謝西北有親密互動的男人印象深刻。所以,那天他一眼認出。從酒店走出來的人是姚林。

坐在駕駛座裏等着綠燈的邵以歸下意識往那家酒店望去,接着忽然意識到這正是照片裏拍到的酒店——謝西北曾與姚林幽會的酒店。

這一發現并沒有讓邵以歸有太多想法。在他看來,上次他已經質問過謝西北關于姚林的事,但凡有一點心虛,謝西北就不可能再同姚林保持關系。所以,姚林應該只是同另外的人前來自己熟悉的酒店。

下一秒,他便見到跟着走出來的謝西北。

從來遵守交通規則的人差點把汽車開上人行道,他沒在意那是不是可以停車的地方,直接打開車門便直沖謝西北而去。

才挨過揍的藝術家注意到氣勢洶洶的邵以歸,不自覺受驚地倒退了兩步。望向這個怎麽看都配不上唐林問的男人,邵以歸不明白自己從何時起變成暴力分子,拳頭叫嚣着想要揮出。不過,他努力克制住自己。

“你要多少錢才肯離開謝西北?”他轉向姚林問。這麽做毫無意義,可是,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完全不明狀況的姚林茫然望向邵以歸,或許他以為自己遇到一個瘋子。

謝西北應該多少明白狀況,可是,他一同觀察向邵以歸的目光也像在看一個瘋子。“事到如今,我和姚林在一起又怎樣?”他回過神上前一步護在姚林身前。

邵以歸自認為聰明,卻還是花了好半天消化謝西北的說辭。“‘事到如今’是什麽意思?”

謝西北沉下臉說:“林問已經如你所願和我分手,你還想要做什麽?”

邵以歸又想了片刻,他追問:“他什麽時候和你分手的?他主動提的?”

謝西北沒有足夠的意願回答這些問題,他握住姚林的手腕回視向邵以歸緊迫逼人的視線:“請你讓開。”

邵以歸沒有讓開,他松懈下雙肩,誠懇開口道:“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面對近乎懇求的邵以歸,謝西北遲疑了一下,終于松口回答:“就在你和我動手的當天晚上,我去找林問,他問了姚林的事,然後提出分手。”

“沒有發生其他任何事情,他在和你見面之前就已經決定分手了?”邵以歸不厭其煩地詢問細節。

謝西北不覺疑惑而不耐煩:“你究竟想知道什麽?”

邵以歸無力地對自己嘆氣,自嘲道:“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騙我。當時他告訴我不願和你分手,讓我不要再找你麻煩。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這麽騙我,以便讓我以為你們沒有分手,讓我以為自己沒有機會,這樣,他就可以避免我的糾纏。”

聽着邵以歸毫無保留的坦白,謝西北眼中流露出一絲同情。“林問做事總是高效利落,并且他的決定不容任何人置喙。”

邵以歸同意謝西北的觀點,只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為唐林問辯護的本能:“他太有主張,可是,這正是他最與衆不同的地方。”

謝西北原本繃緊的嘴角下意識放松了些許。“是啊,他很特別。”

邵以歸并不想到了這種時候還責備謝西北,可是,他沒能忍住,因為他确信唐林問不該受到如此對待。“你為什麽不好好珍惜?”

謝西北苦笑了一下,并沒有争鋒相對,反而點頭附和道:“是啊,我也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邵以歸沒打算與自己的情敵有推心置腹的一天,可當他想到自己也曾未能好好珍惜,不由對眼前的男人更多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感嘆。他伸出手來。“抱歉之前打了你。”

謝西北輕笑了一下,“即便你那麽說,我知道其實你依舊認為這是我應得的——說實話,我也有同感。”他與邵以歸握手言和。

與謝西北分開後,邵以歸直接駕車來到唐林問住處樓下。他走下汽車,站定在半個月前他所站立的位置。

這回他等了更長的時間。不過,唐林問如同上一次那般現身,并且神情平靜地問他,要不要上樓坐一會兒。邵以歸點頭,接着,同對方一起上樓。

落座後,唐林問主動開口道:“要喝啤酒嗎?我的冰箱裏有。”

并不是說他一定是為邵以歸準備的啤酒,可是,僅僅這一句,邵以歸的心情便完全改變。“我喝啤酒。”他說,忍不住開玩笑,“我喜歡啤酒,不喜歡酒精。”

唐林問特別豪氣地拿來一打啤酒。他先遞給邵以歸,随即自己為自己開了一罐,之後,居然還與邵以歸輕輕碰了碰杯,“今天我陪你一起喝吧。”說着,他開始喝起啤酒,從頭到尾沒有問一句邵以歸的來意。

邵以歸挺慶幸唐林問不問的。兩分鐘前,他的确有明确來意,他想要與唐林問對質,告訴對方被蒙騙的自己終于知道真相——這件事他已經熟門熟路——但現在,他改變主意。

他和唐林問之間已經有過太多争鋒相對。他總以為自己必須逼迫着對方,才能使對方允許自己半步半步的靠近,如今,他的想法不再如此。

“說起來,”邵以歸感嘆着開口,“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有一場關于勝與負的游戲。之後,一場接着一場。我總是想要贏,卻每每一敗塗地。最初我以為取勝是花費時間精力玩游戲的意義,後來我以為只有取勝才能贏得你,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忽然明白,原來勝負根本不是重點,游戲的娛樂性才是真正的意義。”

唐林問啤酒喝得很快,沒一會兒就解決了一罐,他另外開着啤酒,抽空擡頭瞥向邵以歸:“我以為你是來追究質問的?”

邵以歸搖了搖頭:“我改主意了。我不能因為你不願接受我的決定而責怪你。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被我打動,可是,我能進你的家門,坐在你的沙發上,喝你的啤酒,如果我不要求太多的話,現在這樣也挺好。”

唐林問又喝了一口啤酒,他說:“如果你是來揭穿我的,我不會告訴你以下這些事,但你不問,我反而決定真正回答你一次。”

邵以歸注意到唐林問的臉頰和耳朵被醉意熏得通紅,這還只是不到兩罐的啤酒,這個人居然酒量那麽差。不過,依靠啤酒來放松自己從而開口應該的确就是唐林問的本意,邵以歸集中起注意力:“你準備回答我什麽?”

“回答我為什麽必須拒絕你。”唐林問顯然醉得不夠徹底,他還下不了決心,述說之前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

邵以歸忍不住疑惑地望向極其少見的缺乏足夠勇氣的唐林問。

唐林問解開永遠扣着的襯衣第一顆紐扣,從頭開始敘述,從很開頭的地方——

“就現在你應該看得出來,當我和賀曉很小的時候,我們的差別就很大。賀曉是讨人喜歡的那個,而我恰恰相反。那時候,除了我們父母之外,其他人也同樣更喜歡賀曉,所有人都是這樣,無一例外。”

“也許你不讨人喜歡,但你比那要更有魅力太多。”邵以歸并不想打斷唐林問,可是,他沒有辦法不第一時間反駁對方這荒謬至極的觀點。

唐林問對此只随意笑了笑,喝多啤酒的關系,他的笑容倒是意外有“讨人喜歡”的形狀,不過,他顯然沒把邵以歸的話當真,只徑直繼續自己的故事:“一個習慣的養成很簡單,21天的重複就是習慣。我被重複了十幾年,無數次的相同經歷讓我體會所有人都只會喜歡賀曉而不是我。所以,這早已經是積習難返。我不可能相信有人不喜歡賀曉卻想要和我在一起。尤其,那個人是你。”

邵以歸自認為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他同情過不少負隅頑抗卻終究敗給命運的人,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同情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漠,當你真的關心一個人,你将感同身受,根本無力尋求可以寬慰對方的說辭。

“你說你被重複了十幾年,”不知過了多久,邵以歸突如其來地問,“具體是多久?”

要不就是唐林問本來只說了個虛數,要不他實在喝得太多,被如此提問的他眨了眨眼睛,接着皺眉思索:“從我五歲起,一直到我長大懂事,不再介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你為什麽那麽問?”

邵以歸沒有回答,他專注在自己的計算之中:“從你五歲一直到不再介意,那我就算到今天,也就是說,總共有二十六年。”

唐林問懷疑地皺眉:“你認為我還在介意?”

邵以歸擡眼注視向思維明顯不清晰的人,他低聲告訴對方:“是啊。”

唐林問又想了一下,随即,點頭贊同着說:“那時你幫賀曉來設計我……你送我去醫院,回頭我的手機就不見了……我的确還在介意。”

“對不起……”邵以歸知道自己的這句話多軟弱無力。如果當初他知道對方的經歷,知道對方的感受,他絕不會那麽做。即便這是唐林問自己的計劃,邵以歸也不會配合,他不會配合這個實際殘忍傷害到對方的計劃。

“你想知道這個數字派什麽用?”唐林問邊喝他的第五罐啤酒邊好奇追問。

邵以歸振作起精神:“如果這是你花了二十六年養成的習慣,那麽,接下來我就花二十六年的時間來改變你這個習慣。”

唐林問立即搖頭指出:“那沒有用,養成一個習慣21天,改變一個習慣則需要90天。”

邵以歸配合改口:“所以,我需要用111年來改變你這個習慣?問題不大,現在人的壽命本來就越來越長,我從今天開始注意更健康的飲食和作息,只要努力活到142歲,就能改變你這個習慣。”

唐林問斜睨邵以歸,認真告訴他:“我活不了那麽長。”

“從明天開始,我來找你一起健身。”

“我不喜歡運動,我沒有任何運動細胞。”

“沒有任何運動細胞也沒有關系。這又不是說做個器械或者一套動作下來,會形成一幅畫,每個人有畫得好看畫得不好看的區別。”

唐林問忽然笑出聲:“你這比喻哪兒學的?”

“天生的。我一直以為自己口才不錯,直到遇到你,才發現我這張嘴功能不夠齊全。”

“誰說的?”唐林問放下啤酒鄭重告知邵以歸,“你口才很好,你說服我和你一起去健身了。”

邵以歸感受到胸口流動的溫暖,在此之前,那裏正隐隐作痛。而使他痛的人再一次撫慰了他。

“我希望等你清醒過來還記得你答應了我什麽。”他不自覺放松下來揚起嘴角說。

“我清醒着呢。”唐林問嚴正申明。他想了一下,又補充說,“你不放心我們可以簽個合約。你相信有簽字的東西,對吧?”

邵以歸搖頭:“我只有在不相信自己和對方的時候才相信簽字,而現在,我很相信自己。”

唐林問注意到這句話的缺漏,他望向邵以歸:“可是,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現在承諾的是你真心願意做的,如果你不願意,我寧可不要這個承諾,以免令你後悔。”

“我從來不後悔。你要首先承擔後果。哪有那麽多空閑的時間來後悔?”

邵以歸默默聽着這句話,心中感觸:“是啊,人生哪有那麽多空閑的時間來後悔?”

唐林問的目光忽然饒有興致集中在邵以歸身上,他語帶笑意:“同樣一句話,你一說出口,怎麽就好像在排話劇似的。”

完全沒在用話劇腔的人也不辯解,他的思緒不自覺飄回十多年前的那場演出。當時臨近畢業的他不像其他人那樣需要到處找工作,于是便留在了話劇社。總是會有很多女生來看他的演出,所以,那天當臺下坐滿觀衆,他并未留意那對兄弟。

“那天你帶賀曉來我們學校,我在臺上,如果,我能多往你這兒瞧一眼……”

唐林問立即接口:“那你頂多就是看到賀曉。”

邵以歸完全不是那麽想的,可是,他同樣沒有辦法反駁。唐賀曉天生光芒四射,而唐林問恰恰相反,他極其低調吸收下所有的光,如同羞怯地害怕被人看到。

“你應該換個發型,把眼鏡摘掉。”邵以歸說。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對方的情景,那老氣古板的造型讓他差點以為這位唐大哥比自己還大。

“我應該在剛才把你趕走。”唐林問皺着眉頭說,“那樣的話,我就不會聽到你說的這句話。現在可好,接下來我會拼命的想,我是不是應該去換個發型,把眼鏡摘掉,但是,我其實根本不想那麽做。”

再次開口前,邵以歸哽了一下。他沒想到對方還能那麽在乎他随口的一句話。“我其實也根本不想你那麽做。”他近乎急切地解釋,“只是說,照普通人的審美大概會是那樣。對我來說,你襯衫的扣子扣到第一顆和不那麽做沒有任何區別……”

……這句話是不對的。這區別是很大的。

邵以歸原本沒有注意倒也罷,眼下望向對方僅僅是松開一顆扣子的領口,他不自覺感到喉嚨幹燥而腹部溫熱。

這是喝醉的唐林問,斜倚在沙發裏氤氲着醉意,毫無防備。

邵以歸趕緊收回自己的視線。他暗惱自己如同初戀小男生那心如鹿撞的青澀反應,卻又莫名感到甜蜜。“你知道嗎?如果哪天我被你拒絕得感到絕望,我就會灌醉你,來一招生米煮成熟飯。”

唐林問笑出聲來:“我又不是會被搞大肚子的小姑娘,怎麽煮成熟飯啊?”

“你居然不罵我還笑,你果然已經喝多了。”

“我沒喝多。”

“你數數你今天都笑了幾回。你不喝醉的時候也常笑就好了。”

“不是我不想笑,只是,可以讓我笑的事情太少了。”

邵以歸懷疑自己也喝多了,盡管他的酒量這點啤酒根本不算回事,但這時候,他異常情緒化地想哭,他調整位置在唐林問的身邊坐下,然後不容分說地一把把人摟入自己懷中。“以後,我每天都會做一天讓你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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