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榜題名時
“聽說了嗎?賈赦賈恩侯竟然金榜題名了!”
承平三十六年恩科會試放榜後,不到一個時辰,這個消息恍若春雷一聲炸響,帶給全靖朝人民,尤其是京城人無數的震撼。一時間,無論勳貴還是平頭百姓,都在議論這事。
原因無他,只因為賈赦,別說跟中舉兩個字了,便是讀書兩個字也聯系不起來,此人乃京城大名鼎鼎的色、中餓、鬼纨绔子弟,據聞其親娘賈史氏曾經在宴會上對交手帕們哀怨過:“見一個愛一個,什麽髒的臭的都往床上拉!”
當然,這話是怎麽從豪門貴婦宴會中流轉出來的,暫且不去考證。但是在京城老百姓的眼裏,賈赦的确是天天青樓裏轉悠的。不過若是愛顏色,對于時下風俗來說,男人嘛,但凡有些正經事業,這私趣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可偏偏,賈赦就完完全全沒幹過什麽正經事。反而先前,三天兩頭兒的傳出賈赦氣得其父賈代善動用家法。
“也許是其父在天之靈保佑他吧!”
“呵,他能浪子回頭,還不如信官字兩個口呢!”
“可他不都是繼承爵位了,怎麽還偏偏參考科舉?”
“天曉得了,咱小老百姓當個趣聞聽聽便罷了。”
“……”
京城百姓只不過人雲亦雲,随口閑聊幾句,便自顧忙碌去了。因為他們閑操心一二頗有那呂劇《下陳州》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之嫌—逃荒臆想着宮廷的美食,只能成為笑談。畢竟賈赦在怎麽樣,賈家再落敗,那也是曾經國公的門楣,現在延續的一等神威将軍爵,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相對于老百姓的八卦,朝臣勳貴圈子卻是切切實實的因賈赦榜上有名驚駭到了。
不怪他們宦海沉浮多年,卻被個榜上有名給驚吓到。緣由有二,第一賈赦已經繼承了其父賈代善榮國公的爵位,被封為一等神威将軍。世家子弟參加科考有,但你一個已經襲爵的,哪怕本朝爵位繼承制度嚴格了些,可好歹皇帝已經看在你爹賈代善,你祖父開府國公賈源,兩代人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份上,給了爵。有了爵位,還要跟個寒門子弟搶什麽名額?想要當官,直接活動一下拖一下關系便可,沒準直接上道奏折,皇帝都會直接恩賜出身,許官呢!
像賈赦之弟賈政,據說有讀書天賦,可考兩次童生都落榜了,全靠他爹賈代善臨終遺奏。一道聖旨,當今—泰興帝便許了賈政從五品的工部員外郎。想想,多少人寒窗苦讀,沒準一朝高中,奮鬥一輩子,都到不了五品官。
所以兄弟兩一對比,賈赦這腦子裏到底塞了啥?能不讓人驚奇?
第二,最為重要的一點,就算賈赦因守父喪三年,閉門守孝,暫且消失在青樓梨園琉璃廠,可摸着良心說說,就算其浪子回頭,可僅僅三年時間,能讓人刮目相看?
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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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下阿蒙有,但絕對不是賈赦!
就他那肚子裏的墨水,每一個家裏曾有同齡閨女的朝臣都能發誓,完全沒有!便連他親爹,賈代善,開國八公後代中唯一一個靠着赫赫戰功平襲老父國公爵位,一度執掌四王八公牛耳,乃勳貴派領頭羊人物的人,在為兒子前程喝悶酒,還對老友咬牙切齒過:“幸虧恩侯這豬崽子什麽都不成器,就是生得好,有他那臉蛋,有他老子我!我豁出去老臉求尚個公主,保一世富貴。”
所以一個鼎鼎有名的繡花枕頭的爵爺,閉門守孝三年,就算他爹在天之靈蔭庇着,那也不該奮發向上考功名,而該是靠着賈赦臉蛋還沒殘,趕緊再娶一門強有勢力的繼室。
是的,賈赦如今年二十有七,自然有妻子的。只不過妻子早亡。不過,原配不是公主,賈代善這選媳婦的對象剛露出口風,與賈赦年齡相仿的公主們争吵起來,公主們一母同胞的哥哥弟弟,還有他們的母妃都卯足了勁要賈赦這個繡花枕頭,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畢竟,婚,兩姓之好。賈赦臉好,賈赦他爹,賈代善這“岳丈”簡在帝心,手握兵權。氣得泰興帝從秀女中指了個身份相當的做了賈家大少奶奶,掐滅了這股邪風。
賈家大少奶奶張氏,其父乃川蜀總督,是一方封疆大吏,簡在帝心。不過嘛,送女兒入宮選秀是想當皇子妃來着,豈料皇帝神來一筆,別說皇子妃了,好好的有為青年女婿成了個繡花枕頭,現在已經升為戶部尚書的張岳父對這半道女婿很不喜,自打自家女兒消香玉損後,便幾乎沒收過賈赦送的禮。
當然,這其中也有皇子奪嫡愈發激烈的緣由,避嫌。畢竟賈赦他爹是京城節度使,掌握京淄周邊二十萬兵馬,乃京城最為牢固的一道防線。
綜上種種,說一千道一萬,滿朝文武就是不相信賈赦能考中,哪怕是倒數第一名呢!
可若是科舉舞弊,以本朝對科舉的舞弊的查抄力度,以及放榜後張貼的答卷情況來看,能舞弊的地方,也……大概可能是……洩題了。
雖然出題的考官還在禮部考舍呆着,可在進考場前還是有人看過題目的,而且這出題也是要揣摩那人的意思。
尚在思忖的朝臣們目光不約而同的飄了飄皇城所在的方向。那能洩題的神秘大人物昭然若揭了—泰興帝。
誰叫賈赦他爹在三年前的“刺殺案”中以身救駕,導致舊疾複發,才四十六歲便去世了。誰叫賈代善和泰興帝是一同長大的竹馬竹馬,交情好着呢,泰興帝對賈家多有恩寵也是應該的,畢竟爵位都按着祖宗規矩核定的,那至于其他的旁枝末節,諸如一等神威将軍府現在門匾依舊是敕造榮國府,諸如榮禧堂住着的是次子賈政,襲爵的賈赦住在東大院,等等,禮部禦史臺完全可以當睜眼瞎,不用計較。
所有朝臣感覺自己的一番推理合情合理,有數個事實作為證據。故而對于本朝開國以來,第一例爵主參加科考,得功名之事,抱之以尴尬而不失禮節的微笑。
被微笑的對象賈赦此刻還在貢院,微微擡高下巴,眼眸帶着氤氲的淚光,死死的盯着榜單上那金陵府賈赦,第二百三十六名,那短短的一行字,來來複複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哪怕确認了無數遍,也聽得見周圍恭賀之音,但賈赦忍不住手捂捂胸膛,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怎麽也揮之不去。
他賈恩侯,真的有朝一日高中了,得了貢生功名!
哪怕沒正兒八經的參加科考,他拿着蔭庇的名額直接參考的會試;哪怕他隐約大概的知曉考題,可這三年,他是真踏踏實實,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豬玩,還有個兇殘的不認真就自己吐血的幕僚先生在旁監督。而且更為重要的還是自己那似夢非夢的經歷。
他也許做了噩夢也許真是賈家祖宗顯靈,庇佑他這個不孝敗家子回到了年青時期。
總而言之,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這麽能這麽厲害呢!”那痛徹心扉後悔不跌的“噩夢”應該徹底成為了過往,賈赦感覺自己心間不知不覺流淌過一汩汩暖泉滋潤着他的心田,讓他能夠昂首挺胸,胸有成竹,自信非常。
他賈赦現在可不是因為嫡長子才榜上有名的,看那會讀書的老二這會還有什麽話可說?!那以此為借口打擊他的太太還能說些什麽?
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像是把自己這二十七年因為“會讀書”三個字所受的怨氣全部排了出去,賈赦再一次挺挺胸膛:“紙墨筆硯,四書五經,老爺我厲害不厲害?榜上有名,第一!”
“哈哈哈,我竟然考中了,還第一,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賈赦的放聲大笑,非但被他點名的四個小厮面色一僵,便是貢院門口還未散去士林們聽到這話,瞅瞅賈赦就差手戳到了榜單上,依稀看眼位置,便心中有數,不禁對人投過去一抹擔憂的目光,恐怕成範進中舉,瘋了吧。
雖賈赦在京城大名鼎鼎,幾乎人盡皆知,可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衆人對賈赦的印象還停留在華服錦衣,一腳出八腳邁的國公子弟,賈家大少。哪像如今,賈赦低調的只帶着四個小厮,然後穿着上也一改昔年華麗張揚奢侈之風,只着了一身儒袍。
不過一身看似簡單的青色長袍,若有識貨的人在場,定然要驚呼一聲。這緞子可是雪紡貢緞,金陵織造府一年上貢才七匹,還有腰間那系着的腰帶,那系着的玉墜,還有頭發插着的玉簪子,都非凡品。
不過,縱然不認衣物佩飾,可還未離開的士林們,還是會審美的,一眼望去,忍不住便呆怔了片刻。
緩緩落下的夕陽給這張美人臉染上了分紅暈,添了一分旖、旎之色。五官精致昳麗,尤其是那雙因為激動而熠熠發光的眼眸,顧盼流轉間,狹長優美的丹鳳眼亮的似乎在奪人心魄。
美人美則美,待從容顏中回過神來,待定睛望去,士林們紛紛總覺有種違和,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般,大抵是因為這美人言行太過自然,舉手投足間透露的矜貴,反沒顯露出儒雅來,而是張揚的輕狂,肆意桀骜的像撒歡的小狼狗,看着一臉兇殘,但似乎還沒斷奶。
當這個形容浮現腦海時,不少人紛紛轉過視線,默默哀嘆一聲,檢讨自己—難怪名次不好,難怪名落孫山。
渾然不知自己被腹诽成沒斷奶的小狼狗,賈赦神采飛揚,手指指前方道路,開口:“去書肆,老爺我考中了,也不能忘記我的好二弟啊,哈哈哈!”
他之所以能考中,還有一小半的功勞要感謝賈政。賈政當年出孝後,假清高,假裝推辭了一番泰興帝賜的官職,自己參加了本次的科考。
結果很自然的名落孫山,還浪費他們家的蔭庇名額。
這一次,賈政自然也推辭,也輾轉拿到名額參加科考了。畢竟就算出孝當官,那也得等入職。入職時間在八月,還早呢!不過如今這名額卻是他爹早三年前就給他了的。
至于他爹為何會給他,這事說起來……
賈赦習慣性的掏出扇子,扇扇風,瞅着扇面上鐵畫銀鈎的—謹言慎行,四個大字,緩解緩解因自己當年“驚醒”過來的傻逼舉動引起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