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帝王心

宴席過半,太後便已乏了,她早已過了喜歡熱鬧的年紀,硬撐到現在,也不過是為了叫文武大臣們瞧瞧皇家母子情深的戲碼。

皇帝要親自送她回宮,被太後阻攔:“國宴豈可無主,皇帝留下主持大局,讓皇後送哀家回宮便是。”

穆皇後稱是,起身攙扶她。這對皇家婆媳的關系其實一般,當年太後相中穆家女的端莊賢淑,親自做的媒,不想這女孩兒是個好女孩,偏不知道怎麽讨好男人,叫皇帝對她離了心,先有蘭貴妃,後有麗妃,皇帝的心上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卻始終沒有她穆娴雅的丁點位置。

太後也知道,男人的心不是女人做的了主的,何況這男人還不是一般的男人,是真龍天子,可她還是怒其不争,若不是穆皇後肚皮争氣,早早誕下嫡子,這婆媳倆只怕早維持不了明面上的和顏悅色。

大邱最尊貴的兩個女人離去,最舒心的反而是慶宗帝,對着皇後一整晚的冷臉,他早就膩煩了,朝下座掃視一眼,便把蘭貴妃叫上前去服侍。

蘭貴妃是他身邊的老人了,在慶宗帝尚為太子時便極受寵愛,雖為五品官員的女兒,偏就直接封了側妃,如今皇後之下,唯貴妃獨大。她已是近三十的年華,一颦一笑依然俏麗動人。

蘭貴妃身着一襲煙羅紫的牡丹花紋錦衣,梳着如意高寰髻,斜插着一支五蝠捧壽簪,擡起衣袖,青蔥似的手指撚起一壺禦用桂花釀,優雅地斟了一杯酒。

慶宗帝望着她的側臉,沉默片刻,忽然擡眸道:“怎麽不見五皇子。”

顧賢心中一驚,他今日害老五落水,那傻子身體本就不好,就算不因此大病一場,也是要喝碗參湯,在被窩裏躺一夜的,自然不會來宴席受罪的,何況老五一直沒什麽存在感,再重要的場合,少了他,也不會有人在意。

可……父皇怎麽忽然問起他來?

他連忙道:“啓禀父皇……”

“父皇,小五今日在禦花園不慎落水,如今正在宮中休養,不能與父皇共度佳節,還望父皇恕罪。”卻是顧琛在一旁淡淡答道。

慶宗帝擰起眉頭,拍桌道:“怎麽落水的,宮裏的侍衛都是擺設嗎,那麽多人,一個七歲小孩都照顧不好!”

他一發火,在座的官員皆是大氣不敢出,生怕被帝王之怒波及到。

然而最害怕的要數顧賢,那件事是由他挑起來的,若是顧琛說出真相,父皇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是一定要給老五讨回公道的,否則明日皇帝苛待五皇子的名聲便會傳出去。他暗自握緊拳頭,對葉家兩兄弟恨之入骨,若非他們二人多嘴,顧琛又怎麽會知道這件事,一定是他們。

顧琛停頓半晌,才淡淡接口:“小五偶然聽宮人們說起花燈祈福的習俗,感念父皇隆恩,便避開宮人,偷去沐芳河替父皇祈福,那河邊濕滑,小五又遲鈍,便跌落水中。還好越國公家的二公子路過,搭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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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賢驀地松了口氣,他雖然不明白顧琛為何要歪曲事實,但他也不會傻傻去拆穿他。

慶宗帝聽到“花燈”二字時微微有些發愣。

那年中秋麗妃有孕,他帶她去了沐芳河邊放花燈,祈願未出世的皇兒能夠平安快樂。

他說,若非父皇有命,皇儲非嫡子不可,他是定要他們的孩兒做太子的。

麗妃是與世無争的性子,聞言便笑道:“臣妾不要皇兒做太子,做太子多累啊,陛下日日看公文到深夜,臣妾瞧着都心疼呢,而且咱們的皇兒定同臣妾一樣,是好吃懶做的性子,只要他過得悠閑自在,臣妾便心滿意足了,等他長大了,陛下封他做個逍遙王可好。”

她說要他們的孩兒活得悠閑自在,以後要封他做逍遙王。

慶宗帝忽然覺得心頭驟痛,麗妃離世後,他恨極了這弑母的孩兒,他的麗妃,他的婉顏,就是因他而死的,他怎能不恨!可那孩子的身體裏終究流着她的血……

顧琛垂眸,掩去眼底的幽深,其實他的父皇真心喜歡過的女人,從來只有一個,那區區太醫之女——陸婉顏,也就是後來的麗妃。

蘭貴妃,不過是個替代品罷了,從一開始便是。

當年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逼迫尚為太子的慶宗帝娶尚書之女穆娴雅,當時朝局不穩,太子別無選擇,後來太子近二十年華無有所出,太後便又替他納了蘭欣,這蘭欣雖然出身不高,卻有一個優點,與陸婉顏長得有幾分相像,于是直接封了側妃,在東宮一時風頭無兩。

又過了幾年,先帝駕崩,慶宗帝終于得償所願,把陸婉顏納入後宮,封為麗妃,賜住慶和宮。

而孕育了三皇子的蘭側妃,在皇帝登基後,只草草封為蘭嫔,這件事一直為後宮妃嫔所恥笑。那麗妃與蘭嫔站在一起,誰還猜不出真相,原來陛下心裏有顆朱砂痣,這蘭嫔不過是個替身罷了。可笑這替身太把自己當回事,在後宮樹敵不少,若不是有皇子傍身,只怕早死在這深宮裏了。

後來真身沒了,替身才又值錢起來。

不過蘭貴妃卻不敢如從前那般嚣張跋扈,因為她知道,日後若有更像陸婉顏的女人出現,她還是要地位不保,她只能處處學陸婉顏,神情,儀态,乃至于性格,慶宗帝便也自我麻醉,這些年就這麽混混沌沌地過來了。

這些舊事,現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提起,一來是提起麗妃,皇帝會龍顏大怒,二來,如今後宮是蘭貴妃一家獨大,誰也沒那個膽去揭她的底。顧琛之所以清楚,乃是前世皇後告知他的。

那時小五離世,他甚為自責,皇後勸道:“皆是命罷了。他母親福薄命淺,卻得聖上一世情深,他如今離世,那莫懷軒怕也是牽挂一生的,是福是禍誰能說得清。哀家這輩子母儀天下,世人都道尊貴無雙,其實什麽也不曾擁有過……寧為庸人婦,夫妻兩白頭。”

推己及人,顧琛篤定慶宗帝對陸婉顏有情,小五是二人的結晶,父皇再遷怒于他,也是舍不得他真丢掉性命的。

果然慶宗帝沉吟片刻,道:“讓孫太醫去慶和宮瞧瞧,莫讓五皇子留下病根。”

內侍領命而去,慶宗帝卻再無心思飲酒,亦起身離去。

蘭貴妃撩開水袖,自顧自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仰首飲下,這酒,當真刺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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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結束,葉重錦早睡得迷迷糊糊,他原以為前世的酒量會帶到今生,不料兩口酒下肚,已然醺醺然,何況顧琛身上的味道太熟悉,讓他不自覺卸下所有的防備。

即便知道身邊卧着一匹惡狼,但習慣了狼的氣味的小羊羔,會逐漸忘記逃跑這件事。

葉岩柏施施然走近,先行了一禮,然後把趴在顧琛腿上的小娃娃抱起,道:“多謝殿下照料犬子,時間不早,臣先行告退。”

顧琛微抿薄唇,道:“孤有一事想與太傅商議,可否借一步說話。”

葉岩柏下意識升起防備,正在劍拔弩張之時,他懷裏的小娃娃輕聲嘟囔了一句:“好吃……”

丞相大人嘴角一抽,轉身把懷裏的小饞貓交給葉夫人,顧琛瞧着小孩露在外面烏黑的小腦袋,直到安夫人匆匆離去,才移開視線,朝葉岩柏做了個請的手勢。

月光明朗,此時萬盛殿外正齊齊放着煙火,整片夜空都被點亮。

顧琛道:“太傅可還記得,孤問過你,誰人堪任孤伴讀一職。”

葉岩柏謹慎道:“記得。”

“那時太傅推薦了莫懷軒。”

“正是。”

顧琛忽然輕笑一聲,道:“可孤看,葉公子似乎更合适,非但才名在外,而且與孤年齡相仿,想法也相近一些,日後替孤做事,倒是省去許多不便。”

“這,”葉丞相連忙躬身道:“犬子性格頑固,若是沖撞了殿下惹得殿下不快,豈不是罪過,何況犬子喜好舞文弄墨,志不在官場,還望殿下明鑒……”

顧琛擡手打斷他,道:“孤也不是強人所難之人。丞相有兩個兒子,總該舍得一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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