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與子

次日。葉重錦醒在福寧院,安嬷嬷見他醒了,便招呼丫頭服侍他洗漱。

小娃娃臉上還帶着些迷糊的勁兒,白雪似的肌膚上染着一抹胭紅,眼神有些呆滞,一副沒睡好的傻樣,安嬷嬷一邊替他揉按太陽穴,一邊問:“小主子昨日可是飲酒了。”

葉重錦神色一僵,連忙搖頭,滿臉無辜地道:“阿錦不知道,只喝了兩口清水。”

安嬷嬷停下手裏的動作,板着臉道:“小主子最是聰慧不過,豈會分不清酒和水,只怕是明知故犯,想嘗嘗鮮吧。”

被拆穿,葉重錦卻不服氣,狡辯道:“酒壺放在桌案上,不就是讓人喝的麽。”

安嬷嬷氣結,緩了緩,方語重心長道:“小主子不要嫌老奴啰嗦,那酒可不是什麽好物,大人喝多了都要受罪,小主子病才痊愈,若是傷了身,可不是讓咱們這些人跟着心疼麽,先前夫人為小主子流的淚,您可還記得。”

葉重錦自知有錯,只得乖乖應承道:“日後再也不敢了,嬷嬷莫生氣。”

小娃娃揪着她的衣袖,軟糯的聲音鑽進耳朵裏,安嬷嬷哪裏氣得起來,只得嘆了口氣,卻不自覺彎起唇來。

這件事算是暫且揭過去,葉重錦晃晃小腦袋,昨夜他睡得沉,許多事都不記得,隐約記得父親被顧琛找去談話,那人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也不知有何陰謀。

安嬷嬷呈上一碗湯藥,笑道:“府裏新來的廚子自制了一種方糖,融入藥汁非但緩解苦味,連藥味也去了不少,問過李大夫了,說是此糖不會克制藥性,是極好的,小主子嘗嘗如何。”

葉重錦一愣,用蘭花白瓷勺舀了一勺褐色藥汁,謹慎地湊到鼻下輕嗅,苦腥味确是淡了,還有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他舔了舔唇,好似不經意地問:“嬷嬷,那廚子姓什麽。”

安嬷嬷想了想,道:“好像是姓姚。是個極開朗的年輕小夥,笑起來兩頰都有酒窩,讨人喜歡得很,難得的是做的一手好菜,小主子午膳時就可以嘗到他的手藝了。”

葉重錦默默把藥汁咽下去,心想,果然是姚珍啊。他說年輕時曾經在大戶人家做廚子,沒想到這大戶人家指的是相府。

姚珍前世是宮裏的廚子,後來做到禦膳房總管,可以說是宋離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小子會點功夫,尤其刀工一流,難得的是快意恩仇,宋離對他有恩,他便不管外面的風言風語,一心一意對宋離好。

前世在宮裏,只有從姚珍手裏出來的食物,宋離敢安心入口。

他放下蘭花瓷勺,道:“嬷嬷,我喜歡他做的方糖,賞賜他一些銀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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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嬷嬷連連點頭,笑道:“好嘞,小主子說賞,咱們就賞。”

葉重錦又道:“可我想親自賞。阿錦不讨厭喝藥了,這都是小姚師傅的功勞,嬷嬷讓我見見他可好。”

安嬷嬷有些為難,那小姚師傅是廚房裏的粗人,他們小主子又是頂頂金貴的寶貝疙瘩,哪能說見就見呢。

她這一猶豫,那小娃娃便板起臉來,不高興地說:“嬷嬷不答應,阿錦就去找母親,母親最疼阿錦,肯定會答應的。”

安嬷嬷是安氏從娘家帶過來的,自己家小姐是什麽性子最清楚不過,既善良又心軟,鬧來鬧去還是要讓這小祖宗遂了意,倒不如索性答應了他,也省去許多麻煩。

見她應了,葉重錦這才展露笑顏,乖乖讓人替他更衣。

因着提前遇到姚珍,他心裏高興,一路小跑去了前廳,正好聽到安氏憂心地問:“此事當真沒有回旋的餘地嗎?便是太子殿下……”

“正因為是太子殿下,此事才麻煩,若是換做大皇子,三皇子,甚至是五皇子,陛下都不會批準,可若是太子殿下說想要晖兒,陛下是求之不得的。”

安氏又道:“便是做幾年伴讀,也不能說明什麽,如今太子尚且年幼,陛下也正當身強體盛之際,或許是老爺想得太長遠了。”

葉岩柏嘆道:“非我想得長遠,自從七年前麗妃娘娘病逝,陛下的龍體已經大不如前,而今大皇子已經十四,過兩年便要出宮建府,他母族雖然出身低微,到底是皇長子,擁護他的大臣其實不少。這皇城……也只是看上去平靜,實則暗流湧動啊。”

葉重錦站在廳外,暗自心驚。

前世顧琛的伴讀是王思齊,這個不頂用的纨绔子是三皇子的人,其實早露出了馬腳,顧琛一直佯裝不知,不過是樂于欣賞這些跳梁小醜的表演罷了。而且敵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所以越容易得意忘形,在這種情況下,顧琛只需要在适當的時機出手,無需費什麽力氣就能擊垮對方。

可這一世全然不同,顧琛早早地替換了王思齊,滿朝文武都在猜他會選誰,不曾想竟是盯上了葉家長子。

葉重錦心有惶然地想,莫非是因為他在這裏,所以連累了葉氏一族?莫非無論他怎麽僞裝,怎麽躲避,都注定逃不出那人的掌心?難道果真是命中注定,他要和那人糾纏不清,至死方休麽。

此時安嬷嬷等人已經追上,喘着氣道:“小祖宗您可慢些,若是摔着碰着哪裏,要心疼死嬷嬷唷。”

夏荷性子敏感,一眼便瞧出小主子臉色不好,剛要開口詢問,便瞧見老爺夫人急匆匆走出來,幾人連忙福了福身,退到一邊。

安氏已經收斂情緒,彎腰在寶貝兒子跟前,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柔聲問道:“阿錦喝過藥了?何時來的,可是聽到了什麽?”

葉重錦抿了抿唇,問:“哥哥要進宮麽。”

安氏面露為難,竟不知如何回答,葉丞相走上前道:“阿錦不要多想,一切言之尚早。”

話雖如此,其實三人皆心知肚明,此事只在顧琛的一念之間。

葉重錦在安嬷嬷的服侍下用過早膳,夏荷幾個說起後院裏的幾株瑤臺玉鳳已經開了花骨朵,花心抽着黃色的嫩芽,瞧着甚是喜人,安氏為了哄他開心,便着人移栽了一盆擺在福寧院裏。

葉重錦蹲在盆栽前,用手指去戳那嫩黃的小團兒,在菊花裏,瑤臺玉鳳算是很珍稀的品種,安氏随随便便就拿來給他賞玩,難道不擔心他一時興起,把這花給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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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珍踏進福寧院時,正聽到幾個丫頭嬌聲嬉鬧的聲音,連忙低下頭,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于他而言,福寧院裏的小主子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有時內院的大丫鬟們進廚房查看菜品,姚珍瞧到她們的穿着打扮,與外面大戶人家的閨女也是相差不離的,更遑論丞相大人捧在手心裏嬌養的小公子,這樣的貴人,怎麽會想見自己。

進入院子裏,卻聽安嬷嬷道:“小主子,那人便是小姚師傅。”

“就是他啊。”

是孩童的嗓音,軟軟的,直暖到人的心裏,姚珍這輩子也沒聽到過這樣好聽的聲音,像是從蜜罐裏浸泡過一樣,帶着甜絲絲的味道。他不敢擡頭,俯身跪在地上,磕頭道:“小的姚珍見過小少爺。”

“噗……”

周遭都是女孩兒們嬉笑的聲音,這是在嘲笑他?可是為什麽,莫不是他哪裏做的不對?姚珍清秀的臉蛋立刻通紅一片。

安嬷嬷也笑了,解釋道:“姚珍啊,咱們福寧院是沒有這些規矩的,小公子年紀小,經不起你這樣大的禮,快起來吧,莫折了小主子的福氣才是。”

姚珍趕緊爬起身,仍是不敢擡頭。

葉重錦卻直直地打量他,若不是這張臉是一樣的,他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個姚珍和他前世認識的那個,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他認識的那個姚珍,是被人欺騙銀錢,玩弄了感情後,提着兩把菜刀闖進那男人的婚宴上大鬧一場,将那一家人鬧得雞犬不寧,直到那男人在十裏八鄉臭名遠播才罷休的豪爽男人,可不是眼前這扭扭捏捏的小白臉。

他問:“那方糖是你做的?”

姚珍點頭說是。

葉重錦原本因為葉重晖的事就不太歡喜,前世摯友又是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他心裏不悅,便故意為難道:“你怎麽證明那是你做的。”

姚珍垂眸,道:“家母在世時常年流連床榻,藥湯不止,小的為了讓母親少受些苦,便研制了這種方糖,我家鄰居還有藥房的大夫都可以作證。”

葉重錦面色一僵,他不曾想到一時的幼稚,會勾起姚珍的傷心事,見他面露黯然,心裏便愧疚起來,邁着小短腿走到他跟前,道:“你蹲下。”

姚珍不妨瞧見個瓷娃娃般漂亮的小孩出現在視野中,怔愣了一瞬,卻聽到他喚自己蹲下,便跟着指令乖乖蹲下。

卻見這小娃娃踮起腳,伸手拍拍他的腦袋,小大人似的道:“以後我照顧你。”

以後我照顧你。

前世他把姚珍從刑部大牢裏接出來時,也是說的這句話。灰蒙蒙的天飄着大雨,姚珍站在雨裏無聲地哭。

此時,不同的時間地點,他說了相同的話,而年輕了十歲的姚珍卻開心地笑了起來,那笑容充斥着陽光的味道,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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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和宮。

顧悠趴在桌案上,手裏握着狼毫在宣紙上書寫。采娟瞧了一眼,嘆了口氣,道:“殿下這字,比娘娘還不如。”

早逝的麗妃娘娘不善書畫,此事也只有慶和宮的老人們才知道。

顧悠抿抿櫻唇,撅嘴道:“母妃比我大,等我和母妃一樣大,字就好看了。”

剛進殿的慶宗帝聽到這句話,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似乎是酸澀,也有無奈。自從麗妃離世後,他已經七年沒有踏入這座宮殿,原來這裏的擺設一如往昔,不曾改動過。他們的皇兒也很乖巧,可惜他不是個好父皇。

趴在桌案上的男孩見着他,手一抖,蘸了墨汁的狼毫直接落到紙上,污了字。

“父,父皇……”顧悠竟是連行禮都忘了,可見是吓傻了。

慶宗帝也未追究,只輕輕颔首,這些年他不曾細看過這張臉,如今來看,比起蘭貴妃,他的五皇子更像他母妃。

“在練字?”皇帝問了句廢話。

顧悠卻是老老實實地說:“是在練字。”

皇帝走到他身後,掃了眼他寫的那些鬼畫符,難得露出笑,道:“還敢大放厥詞,就你這字,只怕一輩子也趕不上你母妃。”

顧悠撓了撓腦袋,不吭聲了。他以為父皇又要罰他,所以乖乖等着處置。

只是今日卻沒有等到,皇帝自顧自鋪開一張幹淨的宣紙,拿起狼毫,蘸上墨汁,揮筆寫下三個字——陸婉顏。

他拍拍顧悠的腦袋,道:“這是你母妃的閨名,旁的字寫不好無妨,這幾個字是要會寫的。”

顧悠呆呆地張着嘴,好一會,應了一聲好。

“往日朕待你不好,你可怨朕。”

顧悠搖搖頭,他知道自己不聰明,別的皇兄會吟詩作賦,會舞文弄墨,還會騎馬射箭,而他什麽都做不好,父皇不喜歡他也很正常。

慶宗帝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睛,心裏不自覺柔軟下來。太子說,他若是多來慶和宮幾次,必舍不得丢下小五,倒是被那孩子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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