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只是徒然

金光寺香火鼎盛,規模自是不小, 而且布局精妙, 坊間傳聞,空塵大師非但佛法高深, 且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寺廟內裏藏着機關, 若是硬闖,極有可能被困其中。

傳聞到底是傳聞, 許多人是不信的, 天子腳下,布置這機關暗門, 豈不是白白惹人猜嫌?

葉重晖從前也是不信的,只把這傳聞當做笑話聽,可眼前這片無論如何走不出去的桃林,讓他不得不信,他是被什麽厲害的陣法給困住了。

他年紀雖小,卻是真正的博學多識,涉獵廣泛,比如前朝傳下的《韋氏機關術》《三奇八門七十二局》, 他也曾拜讀過,原理知道一些, 見到實物還是頭一遭,一時半會卻是無法破解。

想到弟弟還在別人手裏,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過區區陣法,有何好驚慌的,但凡是陣法,必有破解之法。他環視一周,犀利的眼眸好似穿透這些樹木,看到了隐藏其後的機關。

片刻後,他起輕蹙眉頭,寒玉似的面龐有些凝滞……這花,沒有香氣。

落英随風飄灑,他伸手去接,一片淡粉的花瓣穿過他的掌心,緩緩飄落在地。

葉重晖驀地頓住,終于醒悟,如今已是八月末,何來桃花?

先前被這寺中的景觀所迷惑,因着處處鮮花綠草,生機勃勃,完全是春意盎然的景象,這一片盛放桃林便顯得合情合理,卻原來是障眼法。

若眼前這一片桃林是虛幻的,那麽便不能相信雙眼所見,只能依靠其他感官,他緩緩閉上眼睛,細細傾聽,少頃,耳邊響起一陣潺潺的流水聲,隐約間夾雜着幾聲鳥鳴。

他微彎起唇,果真如此。佛家有雲: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不為表象所惑,方可求真溯源。

桃林是假的,溪水卻是真的,循着水流方向走,總可以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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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葉重錦正難為情,顧琛卻不肯輕易放過他,湊到他面前,笑問:“孤實在好奇,阿錦所說的,是個什麽稀罕的寶貝。”

葉重錦羞惱得很,他總不能說他把自己當成了奇珍異寶,只好道:“我以為,是像小白虎,還有白鹿那樣的靈物,雖然是禽獸,可總要顧忌它們的感受,不能一味地拘束。”

顧琛挑眉問:“是嗎?”

小孩連連颔首,把擦手的帕子團成一團,随手扔了,道:“阿錦吃飽了,要回去找母親還有哥哥。”

顧琛稍稍用力,小孩便又坐回原處,卻見太子殿下微蹙眉頭,用極委屈的嗓音道:“阿錦不想和孤待在一起麽。”不等葉重錦回答,他又問:“阿錦讨厭孤麽。”

葉重錦抿抿唇,小聲嘟囔:“我又沒這麽說……”

顧琛眉頭一松,抓着小孩面團似的軟軟的小手,哄道:“孤出宮一回實屬不易,先前的傷勢還未好全,一個不好,傷口又要開裂,阿錦真的忍心抛下孤不管?”

“……”小孩擰着小巧的眉,道:“我哥哥說,太子哥哥其實是很專橫跋扈的人,只是在我面前裝可憐,博取同情,讓我不要輕信。”

顧琛俊臉一黑,這個大舅哥倒是會拆臺。他勾了勾唇,笑意卻沒抵達眼底,問:“所以阿錦信了?”

小孩理所當然道:“哥哥從不騙我。”

顧琛道:“不是他不騙你,而是他太聰明,騙了你,你卻以為他說的是真話。葉重晖說孤在阿錦面前裝可憐,博取同情,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他是不信輪回命理之人,怎麽會懼怕鬼怪,卻拿這個借口,三番兩次擠進阿錦的被窩,你還沾沾自喜,以為攥住了他的小把柄。”

說到最後,他險些沒咬斷牙根。若不是這二人是親兄弟,葉重晖哪能活到今日。

螭獸香爐煙霧袅袅,室內香氣氤氲,窗前擺着一株墨菊,微風拂過,落下一片殘葉。

小孩沉默了許久,忽然擡起頭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

“我跟哥哥之間的事,就連爹娘都不知道,太子哥哥又是怎麽知道的,莫非,相府果真有你的探子,又或者,福寧院裏就有你的人?你派人監視我。”

顧琛心裏咯噔一聲,知道這次是栽了。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孤只想保護阿錦,孤不能陪在你身邊,如果不能及時知道你的境況,叫孤如何放心得下,阿錦……”

葉重錦已經懶得聽他辯解,避開他的手,自顧自往屋外走去。

他還以為歷經兩世,這人多少有些改變,卻原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要想到這幾年,他每一日都活在別人的監視下,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見了誰,吃了什麽,事無巨細都被人記錄下來,就讓他脊背發寒。

前世那種被人抓在手心裏,無力掙脫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他走出院落,正迎上過來尋人的葉重晖,想起顧琛說的話,他板着小臉,卻是徑直從他哥哥身旁走過去。

葉重晖一愣,忙追上小孩的腳步,問:“阿錦,怎麽了,可是受欺負了?”

受欺負?自然是有的,這兩個人,都欺負了他。他攥着小拳頭,誰也不理會,快步走了出去。

葉重晖蹙眉思索,顧琛剛好從禪房走出來,兩人碰着面,跟見了仇人似的,一下子就黑了臉。

“你跟阿錦說了什麽。”

顧琛聞言冷笑一聲,“你又跟阿錦說了什麽,彼此彼此。”

葉重晖寒聲道:“太子殿下,我弟弟生性單純,與殿下不是一路人,可否請太子殿下高擡貴手,莫要糾纏不清。”

“只有這件事,孤做不到。何況,葉大公子似乎也并無資格幹涉令弟與何人交友。”

“我是阿錦的兄長。”

“也僅此而已。”

四目相對,一雙冷眸寒若冰霜,另一雙黑眸深沉如濃墨,似刀劍利刃,各不相讓。

葉重晖道:“身為兄長,我自是要替他甄別哪些人可以相交,哪些人不可相交,以免他交友不慎,與豺狼為伍。”

還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顧琛嗤笑:“由你甄別,許是天底下,除了你沒人配得上你弟弟。你可有想過,世上哪有兄弟搭夥過一輩子的,各人有各人的緣,你再強求,也不過是徒然。”

言罷,轉身大步離去。

葉重晖立在原處,過了好一會,仰面望天,浩瀚蒼穹下,一行大雁正朝南飛去。

蒼穹想要庇護鳥兒,奈何鳥兒有一顆遠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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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禦案上擺了一摞畫冊。

顧琛探出手,修長的食指在封面上緩緩摩挲,良久,他翻開其中一冊,卻見潔白畫紙上,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孩騎在一只白虎背上,笑得開懷,旁邊記錄,某月某日某時,小公子于園中與大貓玩耍,損毀若幹名貴盆栽,打碎一個鎏金紅玉尊。

他将那畫冊合上,翻開另一冊,小孩躺在一只小木舟上,随着流淌的河水在荷葉叢裏穿梭,旁邊記錄,某月某日某時,小公子在蓮花池裏午睡,約半個時辰。

類似于這樣的畫冊,已經堆滿了整整一間屋子,當承受不住思念,想不顧一切把人奪到自己身邊時,便看上兩眼,看到他好好的,那份思念便莫名沉澱下來。

可是,阿錦不喜歡,換做誰都不會喜歡。

他閉了閉眸,喚了聲:“出來。”

不知何時,房間裏多出了個如鬼魅般的男人,黑衣墨發,垂着頭,問:“殿下有何吩咐。”

“相府的探子,日後,只負責守衛,不許窺探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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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重錦回到院子裏,把常伺候的幾個人叫到跟前,一一盤問,顧琛手裏有一批死士,那些人不是他自己培植的勢力,是先皇留給他的。

太宗皇帝對庸碌的嫡長子到底不滿意,怕他去了,新皇登基後無所作為,白白毀了江山社稷,所以給皇太孫留下一件籌碼。這批死士人數不多,但都是精英,太宗皇帝的意思是,若是大邱亡了,好歹保下嫡孫,給顧氏留下一絲血脈,至于旁的,他這個将死之人也顧不上了。

他原以為,顧琛還只是太子,還不至于敢把手伸到相府來,沒想到他竟是直接出動了這批人。

他前世見過顧琛的死士,這些人能夠輕易僞裝成任何人,不管是小姑娘,還是老婆子,誰都有嫌疑。

見他面色青白不定,安嬷嬷小心翼翼地道:“小主子,您這是怎麽了,誰惹着您不高興了?”

夏荷也道:“今日不是去金光寺上香嗎,怎麽反倒生了一肚子氣回來了,難道金光寺的素齋不好吃,這個不礙事的,姚珍最近又研發了一道新菜式,保管小主子滿意。”

葉重錦觑她一眼,問:“夏荷,在你眼裏,我就只知道吃麽。”

夏荷吐吐舌,不敢開口了。

葉重錦微垂眼睫,卻從她的話裏得到了啓發,既然眼前這些人難以辨別,那就把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調到身邊來。

姚珍,是絕對不會背叛他的人,而且還會功夫,顯然是極合适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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