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生氣了

幾人正說着話,小白虎從內室裏跑出來, 它剛睡完午覺, 咧開嘴打哈欠,露出兩顆鋒利的尖牙, 到底是猛獸,僅僅是這般漫不經心的動作, 都透着一股兇猛霸道的意味。

它抖擻皮毛,見到主人, 又立刻恢複成呆傻的模樣。

葉重錦朝它勾了勾手指, 喚道:“大貓,過來。”

“嗷嗚——”

小白虎低吼一聲, 一躍跳到榻上,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他,葉重錦擡手,白皙的手掌撫上那身威風凜凜的虎皮,這小家夥便眯着眼任他撫摸,好似極享受。

葉重錦把小白虎從上到下撫摸了個遍,又檢查了一下長而有力的尾巴,就連兩只顫動的小耳朵都沒放過, 大約是貓科動物的天性,小白虎舒服地嗷嗚直叫喚, 貼得更近了些。

小孩讪讪收回手,這樣看來,大貓應該是真的老虎, 而不是什麽人假扮的。

之所以會産生如此匪夷所思的猜想,這都要怪顧琛,那人總是擺出一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姿态,使得他也異想天開起來,總想着,再不合理的事,但凡扯上“顧琛”二字,就都會變成了可能。

他甚至會忍不住地想,平白得來的這一世,許是閻王爺都怕了那煞神,不敢收自己,這才把他從地府送回人間。

這一世的顧琛,比前世更可怕了。這個男人學會了隐忍,學會了蟄伏,他不再沖動,反而極有耐心,悄無聲息布下天羅地網,只等着人來鑽,而他如同一只被獵人盯上的弱小而天真的麋鹿,掉入陷阱卻不自知。

危險,危險至極。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

葉重錦摟着大貓的脖子,眼神有些呆滞,喃喃道:“其實我不讨厭他的,我只是,有些害怕……”

當一個人習慣了安逸,便會越發懼怕未知的風雨。

他不是宋離,宋離早就死了,死在權謀争鬥中。他的一生何其可悲,活着時,遭人唾罵,人人得而誅之,他死後,大約也逃不了後世史書的譴責,禍國妖孽,妲己褒姒之流,那些早已聽膩了言論,會随着他的名字流傳百世,千百年後仍舊被人口誅筆伐。

然而,其實宋離是從不在意這些的,旁人的貶低諷刺,他從來只當做笑話來聽,有時候無趣了,還會把禦史們彈劾他的折子翻出來,通讀幾遍,就能把自己給逗樂。

他是權傾朝野的九千歲,真正的位極人臣,皇帝之下唯一一人,那些個庸人,罵他千百句又如何,宋離還是宋離,一樣錦衣玉食,過着精巧細致的神仙似的日子,誰又能奈他何。

旁人越詛咒他,盼着他死,他便越要活得開懷暢意,肆無忌憚,把張狂都刻在骨子裏,明明是個卑賤的閹人,卻偏比世家公子還要矜嬌尊貴,若不知他的身份,誰見了都要忍不住贊嘆,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那樣的姿容,聖人見了也要心動。

可得知他的名諱後,無一例外,便會露出既恨又怕的表情。宋離很享受這種滋味,這幾乎成了他乏味的生活中,少有的趣味。

可是那樣的宋離,已經死了,塵世間再也尋不着。

一個人重活一世,總要換個活法才有意義。葉重錦胸無大志,只想做個遛鳥逗虎的纨绔子弟。

“若他不是太子,該有多好……”

葉重錦驀地頓住,一時間竟是分不清,他究竟懼怕的是顧琛這個人,還是大邱的太子殿下,這一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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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時,安氏同葉岩柏說起今日在金光寺發生的事。

她先将那大吉簽文念了一遍,又将老僧的解簽複述了一遍,言語間盡是歡喜,道:“依這簽文來看,若瑤的緣分該是快到了,我倒要好好琢磨,等她出嫁,該添些什麽妝好。”

葉岩柏搖頭,失笑道:“夫人,你這未免也太心急了,即便這就相中了誰,怎麽也要定親,接着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經過三禮六聘,這婚事才能成。”

安氏嗔他一眼,道:“只要能找着人,這些算什麽問題,為了給你這侄女尋門好親事,如今全京城的媒婆看見我都躲着走,私底下,都說丞相夫人眼界高得沒邊,看人極挑剔,老爺你評評理,哪裏是我挑剔,分明是小姑娘自個兒瞧不上,再尋不着,我啊,都有撒手不管的心了。”

她這些日子着實受了不少委屈,葉岩柏給她盛了一碗參湯,安慰道:“夫人辛苦,是為夫說錯話了,既然簽文說有貴人相助,你盡可放寬心,也不必替她打聽,依我看,年輕人的緣分,總該自己找才最好。想想你我二人,當年不也是……”

安氏一聽,便有些臉紅。

這夫妻兩柔情蜜意,好不恩愛,另一邊的兩個兒子卻是同時蹙起眉頭。

葉重錦重重放下碗筷,高聲道:“我吃飽了。”

他這麽一喊,那兩人忙錯開視線,葉岩柏掩飾般地輕咳一聲,又恢複了正經模樣,道:“怎麽只用了這麽一點,可是飯菜不合胃口?”

安氏也關心道:“乖寶從金光寺回來就不開心,到底怎麽了,倒是跟母親說說。”

葉重晖默不作聲,他還記得弟弟在生他的氣,因此不敢搭話,只小心翼翼地瞅他。

小孩鼓了鼓腮,他只是不喜歡爹娘在自己面前恩愛,看着來氣,不過這種話萬萬不能說,便道:“飯菜是不合胃口,府裏這麽多廚子,只有小姚師傅的飯菜,阿錦吃不膩。”

葉岩柏疑問地看向愛妻。

安氏解釋道:“小姚師傅是給阿錦做早膳的廚子,還有平時吃的糕點,加上每日的湯藥,都是由他負責的,咱們阿錦喜歡他,這幾年給了不少賞賜,這人也踏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

葉岩柏點點頭,道:“阿錦的湯藥,莫非那方糖就是他做的。”

安氏笑道:“正是此人。”

葉岩柏有了譜,便道:“如此倒也簡單,在福寧院設個小廚房,讓小姚師傅去做掌廚,日後阿錦想吃什麽,只管讓他做,免得回回往外院跑,沒得耽誤工夫。這安排阿錦可滿意?”

葉重錦正有此意,哪還有不滿意的,小臉立刻盈滿笑,給他父親夾了一塊糖醋排骨,然後雙手抱拳,道:“孩兒謝父親恩典。”

葉岩柏哈哈大笑,撫着兒子的腦袋,道:“乖。”

安氏也無奈地搖搖頭,笑道:“小祖宗喲,就是來讨債的。”

用完膳,春意提着燈籠走在前方,葉重錦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時不時跟她說兩句話。

春意一向沉默寡言,今日卻是難得活潑,跟葉重錦說着,院裏設了小廚房,日後吃食都簡單許多,還說原本東邊的廂房空着,她今晚便讓人收拾出來,小姚師傅可以随時住進來。

葉重錦偶爾應一兩聲,卻是在想,姚珍前世快到不惑之年,仍是孤身一人,如果春意喜歡他,也許可以撮合。

兩輩子畢竟有些不同,前世的姚珍在大戶人家當廚子,因着廚藝高超,被掌廚的排擠陷害,最終丢了飯碗,流落街頭,就在那時,他遇到了一個窮酸書生。許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人順理成章走到一起,在最艱難的時候互相扶持,互相依靠。

那時姚珍一邊在酒樓打雜,一邊供那人讀書,兩人相依為命了好些年,後來那書生考中秀才,翻臉不認人,娶了個土財主的女兒。

素來與人為善的廚子,接連遭遇惡人的打磨,終于學會了反抗,他憋了口氣,提了把菜刀闖入婚宴上,把那場婚禮攪得天翻地覆,鬧得那秀才和那一家人顏面盡失,背井離鄉才肯罷休。

不過他到底年輕,土財主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臨走前,給了縣令一盒珠寶,讓他找個由頭整死姚珍。

剛好那時有個案子找不到真兇,縣令一合計,這不是現成的替罪羊麽,于是下了通緝令,捉拿姚珍。

姚珍早已不是毛頭小子,自然不會束手就擒,他連夜出逃,去了京城。

他前世就是在那裏遇到的姚珍,他喜歡吃姚珍攤上的馄饨,只要有機會出宮,都會去他攤上吃上一碗,兩人漸漸熟絡,偶爾也會聊上幾句,他發現這個男人看上去性情溫和,卻容不得別人欺負,有時遇到不給錢的食客,他是直接拿着刀子架在人家脖子上,一雙眼睛跟野狼似的。

因着這一點,他才越發瞧得上這個普通的小販,後來姚珍被捕入獄,他便想法子把人撈出來。

以他的身份,給一個罪犯撇清罪名再簡單不過,随後把人帶進了宮裏當禦廚,憑借出神入化的刀工和廚藝,他最後成了禦膳房總管。但那個時候,無論男人女人,姚珍都絲毫不感興趣。

而這一世,有他看顧,姚珍在相府過得還算順遂,不會遇到那些惡人,仍舊保留着淳樸的心性,這樣的他,應該很容易對小姑娘動心。

葉重晖亦步亦趨地跟在小孩身後,見他直直地往前走,不知在想什麽心思,竟是要往前方的白桦樹上撞,而春意提着燈籠走在前面,注意不到身後的動靜。

他心下一驚,快步擋在樹前,小孩就這麽直接裝進他懷裏。

“疼……”小孩捂着腦門輕呼,一擡眸,正瞧見自己哥哥關懷的目光。

春意聽到動靜,忙回轉身查看,見小主子似乎受傷,一時間連燈籠都提不穩了。

葉重晖心疼得要命,想伸手給他揉,又怕碰到會更疼,只連連道歉:“都是哥哥的錯,哥哥肚子不夠軟,撞疼了阿錦。”

其實撞得并不很重,不過這身子太嬌貴,輕輕碰到一下就疼。葉重錦捂着腦門,卻是忍不住笑出來,“哥哥,你真傻。”

葉重晖見他笑了,倒有些受寵若驚:“阿錦……不生氣了?”

小孩抿着唇,輕輕搖了搖頭,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遷怒,因着氣顧琛,連帶把哥哥也給氣進去了。

事後回想起來,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哥哥內裏蔫壞,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至于顧琛,那人從來就是唯吾獨尊的人,只是這幾年他僞裝得太好,讓他漸漸給忘了。

葉重晖往他腦門上輕輕吹氣,見他不疼了,才小聲問道:“那,那我能問問,阿錦今日為何生氣嗎?”

卻原來連錯在哪裏都不知道,就上趕着認錯來了。

葉重錦眨眨眼,道:“哥哥,阿錦記得你時常被一些鬼怪話本子吓得睡不着覺,既然怕,怎麽總挑晚上看?”

“……”葉重晖沉默片刻,坦誠道:“因為哥哥想跟阿錦一起睡。”

“所以,害怕也是裝的?”

葉重晖冷靜的面容有一絲松動,他道:“也不完全,起初是真的有些怕。”

葉重錦聽明白了,後來練出膽量了,拿他練的。

“阿錦與哥哥剛好相反,我起初是不怕的,因你總說那些有的沒的,久而久之,我就有些怕了。”小孩陰恻恻地笑了笑,“此事不如讓祖父和父親評評理,哥哥覺得如何?”

“……”不是說不生氣了?

月上樹梢,樹影斑斓,粉雕玉琢的小孩眯着眼微笑,葉重晖暗自捏了把汗,第一次覺得弟弟這張小臉有些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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