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結束亦是開始

北征這日,是個晴朗的天氣, 送行的民衆一直排到城門處, 城外的災民亦是翹首以待,目送大軍離去。

顧琛跨坐在戰馬之上, 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緒。

孟老将軍回頭看了他一眼, 放緩速度與他并排而行,低聲道:“太子殿下若是後悔, 尚有回頭路可走, 待跨過城門,就真的來不及了。”

顧琛挑眉, 問:“孟老将軍何出此言。”

“在臣看來,殿下此行無益。朱巍已經廢了,大皇子失去最有力的依靠,殿下此時留在京中,可以起到制衡與壓制的作用,若是去了塞北,兩軍交戰,什麽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屆時,殿下連命都沒了, 再拿什麽去争。”

顧琛只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孟霆威一雙精明的眼眸裏閃過詫異,道:“殿下何故發笑, 可是臣說錯了什麽?”

顧琛道:“若是旁人說這一席話,孤不覺得好笑,只是由孟将軍口中說出來,倒是有些意思。若是凡事都要先問個利害幹系,那麽敢問将軍,以花甲之年,年邁之軀,帶五萬大軍北伐,又有何益處?”

孟霆威眼神明亮,望着茫茫蒼穹,擡手遮住一道刺目的光線,道:“老夫沙場征伐半生,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乃平生之志。”

顧琛笑道:“将軍大義,孤遠遠不及,只是私以為,顧氏的江山,還是該由姓顧的去守。”

孟霆威握着缰繩的手顫了顫,他回眸看去,少年的面龐稚氣未脫,只是一雙黑眸深沉而銳利,叫人看不透。

透過這張臉,他好似看到了太宗皇帝年輕時的模樣,一樣的深不可測,鋒芒內斂,卻暗含吞天之勢。那位帝王曾立于天山雲巅之上,指着大好河山,對他道:“繁生,你看到了嗎,從今往後,這萬裏江山姓顧!”

孟霆威收回視線,染上歲月風霜的嘴角洩出一絲笑意,道:“是臣愚昧。”

——陛下,您可看到了,您親自挑選的皇孫,可堪大任。

送行的人潮中,有一位白面書生帶着一個錦衣小孩,在人群裏擠來擠去,形容狼狽,正是劉晉雲與陸子延。

陸子延騎在劉晉雲脖子上,催促道:“劉先生,再高些,我還是瞧不見。”

劉晉雲叫苦不疊,他當初一定是傻了,才會答應陸侯爺,給他外甥當先生,就是留在金光寺被小沙彌恥笑,也比日日與這位爺鬥智鬥勇來得強。

他吃力地踮起腳,勸道:“延哥兒,看夠了熱鬧,就回府溫書吧,若是被侯爺發現,咱們倆都要遭殃。”

陸子延道:“再等等,我還沒看到阿錦呢。”

“阿錦?是說葉家那位那位錦少爺?那位主子身子金貴,哪會來湊這個熱鬧。”還有一句話憋在心裏沒說,人家乖巧聽話,哪像你根本管不住!

陸子延搖頭,仍是四下搜尋,嘟囔道:“太子殿下出征,阿錦與他素來親密,沒道理不來的……”

劉晉雲一愣,忙随着大軍往前追去,拼命往北征隊伍裏瞧,“你方才說太子,太子随軍出征了?在哪裏?在哪裏?”

陸子延指着前方,小聲說:“喏,元帥旁邊那個穿銀色盔甲的小将,就是太子殿下,我舅舅說,是他自己執意要去塞北的,皇上為了鼓舞前線士氣,就同意了。”

劉晉雲遠遠看去,在孟霆威身旁,一名少年騎在赤黑戰馬上,身姿挺拔,周身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場,生生将他與別人分隔,即便是戎馬半生的孟老将軍,在他身邊,也少了幾分凜然威勢。

他隐約覺得有幾分眼熟,不過更多的是難以名狀的激動,他千方百計考取功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輔佐明君,做一代名臣。慶宗帝并非明君,這一點他早就清醒認識到了,所以早早将目光放在幾位皇子身上。

“太子殿下,果真氣度非凡……”劉晉雲由衷感慨。

陸子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現在是不錯,可惜即位後就糊塗了,寵信宦官,奸佞橫行,使得滿朝文武心生不滿,還為此失了民心。

茶樓上,葉重晖站在窗前,看着如同長蛇的行軍隊伍,朝身後道:“既然來了,便看一眼吧。”

小孩手裏捧着一杯茶水,默然不語。他若是往外瞧一眼,太子殿下今日也許就走不了了。顧琛瞞着這件事,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自己舍不得。

葉重晖接過他手裏的白瓷杯盞,将涼透的茶水倒去,添上熱茶,又重新塞回小孩軟綿綿的手心裏,輕聲道:“阿錦,你不必顧慮許多,只要是你想做的,盡管去做便是,你的身後有整個葉家做後盾,便是今日……”他略一蹙眉,接着道:“便是今日,你想留下太子,也不無不可。”

小孩玉白的指尖在杯沿上細細摩挲,“有一事阿錦想不明白,哥哥讨厭太子,為何還要将此事告訴阿錦,如果哥哥不說,等我發現時,他已經離了京,這不是更合哥哥的心意麽。”

葉重晖清俊的面龐微滞,無奈一笑,這正是顧琛的高明之處。那日在龍址山,他說自己不日将去塞北,希望最後幾日,能好好待在阿錦身邊。言辭懇切,幾乎将他打動,可是回頭細想,卻是一個挖好的陷阱。

他若是不說,等顧琛離開後,阿錦知道他知情不報,兄弟間難免生了嫌隙,可若是說了,就免不了看到阿錦為他牽腸挂肚,抑郁不安。說與不說,都沒個好。

這位太子殿下,即便要走,臨走前都要給他添堵。

他看着小孩精致的側頰,眉峰微蹙,道:“與其說是讨厭,不如說是嫉妒,每回站在你二人身邊,我這個親兄長,反倒像個局外人,有時甚至會想,阿錦與他更像親人。因為不希望阿錦被搶走,所以才處處與他作對。”

他頓了頓,極認真地說:“若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其實,我很欣賞太子殿下。”

小孩淡粉的唇附在白瓷盞邊緣,輕輕啜了一小口,抿唇笑道:“太子殿下應該也是一樣。”

葉重晖踱到窗邊,看向一襲銀色盔甲的少年,遙遙相望,二人竟同時默契地勾唇一笑。

“阿錦,到近前了,不來瞧一眼嗎。”

他們都很清楚,一旦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出現在窗前,喊一聲太子哥哥,縱使前方有再多的抱負,顧琛都會停下腳步。

時間好似停止了一般,人潮裏傳來的嘈雜聲好似一瞬間消失,只餘下這三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好似已去經年,實際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

“哥哥,你替我看吧……”

葉重錦問:“他今日穿的什麽盔甲,騎的什麽戰馬,面上是何表情,威不威風?”

葉重晖道:“他穿着一身銀鳌護心铠,頭戴龍鱗盔,騎着一匹赤黑駿馬,面上不喜不怒,很是威風。”

聽他說完,葉重錦便彎起唇角,他可以想象得到,那人此時是何等的威風。

人潮聲漸漸平息。葉重晖走到他身邊,道:“阿錦,回家吧。”

“好。”

這世上,有一個人,你清楚地知道他的好,他的壞,他的強大,他的弱點,他在時你總想躲着,總盼着有一席喘息的餘地,可當那個人真的要離開時,又會忍不住失落悵然。

也許,只有時間能給予答案。

========

慶宗十年冬,孟霆威被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率領五萬士兵揮兵北上,與此同時,罪将朱巍被押解回京,大皇子一系遭受重創,慶宗帝對他的态度越發冷淡,三皇子顧賢借此機會,在朝堂上逐漸站住了腳。

過完年,安成郡主解了禁足,府裏府外皆在準備大婚事宜,新娘子卻忽然消失不見,尚書府再次淪為笑柄,皇帝為了彌補羅家,将羅家大兒子羅文清改了調令,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職。

原本打算外放的六品官,直接晉升為五品京官,羅家徹底沒了怨言,且不必迎娶安成郡主入門,羅家人恨不得放炮竹慶祝,只是礙于皇室顏面,在外作出一副惋惜的模樣。

慶宗十一年春闱會試,劉晉雲一舉得中會元,據說憑着一紙軍法策論,讓晟王爺驚為天人。

說來也是巧合,晟王爺好武不好文滿朝皆知,會試主考的差事怎麽也不該輪到他頭上,但皇帝因為安成郡主逃婚一事,遷怒于他,這才命他做終審,為的就是磨磨他的脾氣。

劉晉雲參加會試之前,陸侯爺看在他盡心教導外甥的份上,提點了他一句:“切忌廢話連篇。”

劉晉雲記在心上,一紙策論一句廢話找不到,句句切中要點,晟王爺最厭煩看那些辭藻華麗,繞來繞去的文章,忽然瞧見一篇簡單明了不拖沓的,行文中都透着一股精煉利索,加上許多觀點與自己不謀而合,就像在一堆砂礫裏拾到珍珠,眼前一亮,耐下性子又讀了一遍,然後便愛不釋手,直接就給拍板定下了。

劉晉雲的文章未必比旁人作的好,只是他運氣好,剛好遇到晟王爺這位伯樂。

劉晉雲作為新晉會元,獨自去金光寺還願,第一,謝陸侯爺相助提點之恩,第二,謝晟王爺知遇之恩,第三,謝陸小公子日日刁難他,磨煉心性之恩。還有一點,他沒敢說出來,只暗自在心裏感謝。

第四,他謝安成郡主逃婚之恩,若是她肯乖乖嫁人,怎麽也輪不到晟王爺做考官。

冥冥之中,一切因緣際遇皆有安排。

北征大軍到達塞北時,庸安城已被攻陷,漠城,北晔城接連失守,城中數萬軍民被屠殺殆盡,北鞑一鼓作氣,直接南下,直逼中州城,此城若被攻陷,中原腹地便真正暴露,大邱子民再無安枕成眠之日。

北鞑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合稱,此番來犯的是金夷,烏柯以及哈達三族,此行來勢洶洶,中流河以北區域已被他們視作囊中之物。

顧琛站在中州城城樓之上,眺望遠方,這一次,他要将這幫蠻夷徹底逐出這片大陸。

前世之過,今生他會一一彌補。

慶宗十二年秋,塞北傳來捷報,兵馬大元帥孟霆威,帶領将士收複漠城,北晔城,北鞑避其鋒芒,退守庸安城,庸安城易守難攻,雙方對峙不下。

慶宗十三年冬,塞北再次傳來捷報,太子出奇策,北征大軍一舉奪下固若金湯的庸安城,一名叫做孟勝男的小将取下金夷大王子首級,立下赫赫戰功,短短兩年,升為副将。

半月後,晟王爺親自北上犒賞軍隊,卻大怒而歸,同行的兵部員外郎劉晉雲,請命留在邊境禦敵。

慶宗十四年入春時節,孟老将軍在巡視邊境時,安息在馬背上,溘然長逝。孟霆威,字繁生,最早追随太宗皇帝的功臣之一,其一生戰功無數,未嘗敗績,北鞑聞之色變,孟家軍所到之處,敵人落荒而逃。消息傳出,舉國哀恸,慶宗帝聽到哀報,生生哭到昏厥。

北鞑得到消息,卷土重來。他們以為孟霆威以後,大邱再無帥才,殊不知,大邱的名将歷史,才剛剛開始書寫。

孟霆威的離世,預示着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曾經掩蓋在他光輝下的那批年輕将領,開始書寫新的神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