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為父,為君
乾正宮,禦醫們跪了一地, 各個戰戰兢兢, 冷汗淋漓。
慶宗帝虛靠在龍榻之上,面色灰敗, 閉着眼睛緩緩說道:“如今前朝後宮,都對朕的身體狀況很好奇, 朕也知道,你們當中的一些人, 也許收了錢財, 或是得了什麽好處,總之, 答應了一些不該答應的事。”
禦醫們連呼不敢,一身深藍官服幾乎汗濕。
慶宗帝到底做了十幾年皇帝,便是病到這個份上,餘威尚在。
他冷笑一聲,睜開渾濁的雙眸,道:“你們有什麽不敢的,朕快死了,你們也就不拿朕當回事了。不過, 朕總歸還有一口氣在,什麽該說, 什麽不該說,先在心裏掂量清楚。若是今日之事洩露出去,朕不問是誰, 今日在場所有人,連同家中親眷,就與朕一道殉葬吧。”
“陛下!臣等冤枉啊!皇宮內耳目衆多,便是臣等守口如瓶,難免不會有旁人洩露……”
慶宗帝只略一擺手,道:“朕乏了,都退下吧。”
出了殿門,十多位禦醫裹上黑色披風,由侍衛從側門送上馬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殿內燭火通明,慶宗帝擡起手,借着光線,看着空蕩蕩的掌心,良久,自嘲一笑。
原來人間帝王,在生命終結時,也不過是一無所有地離去。甚至,因為他是皇帝,所以比尋常百姓更加可悲,他有六位皇子,數不清的妃嫔,可臨到終了,身邊空無一人,他的骨肉至親,興許正盼着他死。
為君,他庸碌無為,為父,他的幾位皇子手足相殘,為夫,他冷待發妻多年,帝後不和,細細想來,竟是一事無成。先皇說得對,他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守不住大邱的萬裏江山。
慶幸的是,太子沒有叫他失望。
他的太子十多歲從軍,不知不覺已經将近七年,非但守住了大邱的江山,還将北鞑逐出境外數百裏,直逼大陸北界那片冰封的土地,鞑子聞風喪膽,至今不敢回頭。
他這一生雖然失敗,但至少,生了個好兒子。
在太子歸來之前,他要守住這把龍椅,算是為父,為君,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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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國公府。
幾個粉衣丫鬟拎着食盒,小心往楓樓走,前方一個婆子叮囑道:“都仔細着腳下,裏面有秦夫人親手給世子做的羹湯,若是灑了一滴,你們日後也不必留在府裏了。”
丫鬟們連聲應喏,自打七年前,大少爺得急病去了,國公夫人在出殡之日瘋了,從前人人可欺的秦姨娘,便成了高高在上的秦夫人。
在這後宅裏,永遠是母憑子貴。嫡長子一去,唯一的庶子繼承家業,為了不讓外人恥笑,少不得擡一擡生母的名分,只是國公夫人的娘家是太後母族,礙着上官家的面子,暫時沒有動靜,但府裏的下人都清楚,世子一旦繼承爵位,擡位份還不是張張嘴的事。
有個膽大的丫鬟道:“嬷嬷,咱們世子年歲也不小了,怎麽總也聽不到動靜。”
所謂動靜,無非指的是娶妻納妾之事,她這麽一問,其他幾人也都好奇地看過來。
那婆子吊起眉梢,露出一抹刻薄的微笑,道:“世子爺的事,哪輪得到你來過問,別當我不知道你們存的什麽心思,醜話說在前頭,咱們世子什麽天仙美色不曾見過,你們這點姿色,就別賣弄了,平白髒了世子的眼。”
幾個丫頭面露難堪之色,卻也不再多問。
到了楓樓,大片高大挺拔的楓樹映入眼簾,沿着一條紅岩石鋪成的小徑往前走,便見到一座紅木吊角樓矗立在楓林中央,可以想象得到,深秋時節,滿園的火紅,如同烈焰火海一般熱烈。
一名小厮立在門前,婆子道:“我等奉秦夫人之命,給世子送羹湯,煩請通報一二。”
小厮略一彎腰,道:“嬷嬷将羹湯交與小的便是。”
“秦夫人交代老奴,須親眼看見世子把湯喝完,若是交給你,怕是沒法回去交差,莫非有何不便?”
那小厮面露難色,道:“倒也不是……小的這就去通傳。”
過了片刻,那小厮回轉,額角冒着冷汗,垂首道:“嬷嬷,幾位姐姐請。”
那婆子蹙着眉,領着丫頭們往樓上去,閣樓的房門只虛掩着,她在門外叩了一聲,便推門而入,幾人卻是生生怔在原地。
只見一張美人椅上卧着一名纖細嬌美的少年,一頭烏絲披散着,輕輕垂到地上,合着眼眸,睫毛密而長,映下一弧彎影,睡得正熟,分明是一張豔麗絕色的容顏,偏偏唇角帶着一抹傻氣的笑。
最打眼的,是那兩瓣嫣紅的唇,沾着瑩瑩水光,也不知被何人采撷了去。
幾人正呆滞,忽然察覺到一抹銳利的視線掃過來,臉頰生疼,忙收回目光,小心呈上羹湯。
莫懷軒将那盅湯打開,先盛了一小碗,嘗過味道,又拿白瓷盞盛了一碗,擡手将下人們揮退,那幾人如蒙大赦,逃一般奔下樓,哪還顧得上什麽差事。
即便不認得那相貌,但那身大紅的親王錦袍,沒人不認得,那是聖上最疼愛的皇子——逍遙王。
因聖上說,朕的小五龍章鳳姿,最配紅色。自那以後,京城裏,除了辦紅事,別的時候便少有人敢穿紅衣,一來是怕冒犯了逍遙王,二來,也是知道自己姿色比不上,免得丢人。
世子雙十年華不願娶親,卻是因為逍遙王。那婆子壓下心驚,快步走出楓樓,往秦氏的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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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悠睡得正香,夢裏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場景,天下着大雨,他一步一步地爬着石階,兩旁是火紅的楓林,被風雨吹到地上,沾了一地,腳下很滑,他摔了好幾跤,手心被石子割到,滲出一絲鮮紅。
他捂着手,繼續往上爬,終于到了山頂,是一間小涼亭。他抱膝坐在那裏等,從白天等到了晚上,從晚上又等到了次日清晨,一直到懷軒哥哥來找他。
他把受傷的手藏在身後,笑得很開心,可是懷軒哥哥卻很生氣,問他究竟想要如何。
他說:“王思齊說,軒哥哥在這裏等悠兒,所以悠兒就來了……”
莫懷軒臉色陰沉,咬牙道:“別人說什麽,你都信嗎?”
“可是……可是悠兒來這裏,真的見到軒哥哥了……”
顧悠看到夢裏的莫懷軒将他背下了山,臉上冷冰冰的,眼睛裏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緒,太子哥哥就在山下,把他接回了王府。夢裏他不是逍遙王,是靜王,父皇也不喜歡他,好不容易才請來一位禦醫替他醫治,他受了一夜的寒,燒了好幾天。
太子哥哥坐在他床前,問他:“小五,就這麽喜歡莫懷軒嗎,哪怕他不喜歡你,你也還是想跟他在一起嗎。”
他病得稀裏糊塗,傻傻地說:“悠兒想跟軒哥哥永遠在一起。”
太子哥哥沉默很久,久到他以為他已經離開了,卻忽然聽到他問:“不後悔嗎?”
他說:“悠兒不後悔。”
後來,他就成了懷軒哥哥的妻。越國公府裏,每一個人都厭惡他,他們說,都是因為他,世子爺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越國公府也淪為了笑話。後來,府裏來了很多漂亮的女人,整日圍在懷軒哥哥的身邊,他不明白,為什麽他藏起來偷看的時候,懷軒哥哥對那些女人很冷淡,一旦他出現,他就會與她們親熱。
夢裏他一直在哭。
莫懷軒盛好羹湯來到榻前,卻見顧悠忽然流着淚,臉頰濕了一片,他心中一痛,把白瓷碗擺在一旁的矮桌上,将這具纖細的身軀攬在懷裏,小聲喚道:“悠兒,悠兒,醒醒。”
眼睫輕顫,顧悠緩緩睜開眼,見到莫懷軒蹙眉看着自己,以為還在夢裏,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莫懷軒小心替他拭去眼淚,心疼欲死,問:“可是做噩夢了?”
顧悠咬着唇,輕輕搖了搖頭,他年幼時偶爾也會做這樣的噩夢,可皇兄告訴他,那都是他在胡思亂想,現實與夢境都是相反的,不必當回事,更不要告訴別人,否則別人會更覺得他傻。
他不希望懷軒哥哥也覺得他傻,所以沒有說出口。
莫懷軒也不追問,将一旁的羹湯端起來,道:“這湯味道不錯,悠兒喝一口壓壓驚。”
顧悠這才發現他被莫懷軒攬在懷裏,忙從他懷裏鑽出來。
做那樣的夢,他一方面覺得羞愧,一方面,又覺得害怕。他記得很清楚,夢裏懷軒哥哥一開始待他很好,可是自己一旦喜歡上他,他就開始讨厭自己了,他可不能犯這樣的錯。
他接過湯匙,小口小口地吃,莫懷軒盯着他濡濕的唇,色澤飽滿,水潤誘人,偏他不自知,還伸出小舌舔了舔唇角,莫懷軒眼裏似有一團火在燒,驀地起身走到窗前,等到心情平複一些才轉身回來。
“悠兒,近幾日陛下有傳召你嗎?”
顧悠咬着玉白瓷勺,想了想,道:“上次是五日前,我正在跟父皇下五子棋呢,他笑話我棋藝差,忽然身體不适,派李公公送我回府,之後就沒找過我了。”
莫懷軒微微蹙眉,展開一張字條,上面是一種極難讀懂的古文字,內容大致是陛下不日壽數将近,太子是時候返京了。他幾乎可以斷定,整個大邱,認得這種文字的不會超過十指之數。
送來這字條的人,是如何知道他能看懂的?又是如何知道連悠兒都不知道的秘辛的?他又究竟是敵是友。
顧悠湊過去瞧,凝眉細看好一會,道:“這字,還不如我的,我的字可以看懂。”
莫懷軒彎起唇,解釋道:“這是數千年前,一個名為祢的王朝創造的文字,因不好書寫辨認,這種文字漸漸失傳,只有極少數的古籍殘留下來了。”
顧悠道:“阿錦家裏就有很多古籍,阿錦說,他要是偷偷賣幾本,就能在城西最繁華的地段買一套大宅子。”說到這裏,他語氣中隐隐有幾分羨慕。
“悠兒嫌王府宅子不夠大?”
顧悠搖搖頭,激動地說:“城西,珍味樓就在城西!若是新出什麽菜式,就能立刻品嘗到了。”
“……”
莫懷軒認真考慮了一下,自己若是現在開始學廚藝,是不是稍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