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真假遺诏

日薄西山,霞光染紅了半片天空, 青翠的楓林被鍍上一層徇爛的紅。

莫懷軒親自送顧悠出門, 少年張開手臂,在石板路上一蹦一跳, 道:“這些紅色的石頭真好看啊,像有火苗在竄動, 我這樣,像不像在火焰上行走, 如同話本裏說的那樣, 水火不侵。”

莫懷軒看着少年的側顏,寵溺一笑, 顧悠的容顏有五分像已逝的麗妃,是一種熱烈而又具有侵略意味的美,好似能瞬間燃盡一切,只是比起麗妃的妩媚,他多了幾分少年的清純。

慶宗帝說得不錯,再沒人比他更适合豔紅。

一陣輕風拂過,紅色錦衫随風浮動,襯得那腰身越發纖細, 莫懷軒暗自琢磨,若是這石徑再滑一些, 悠兒栽進自己懷裏,便再好不過。

顧悠忽然扯住他的衣袖,問:“懷軒哥哥, 為何皇兄還不回來?京裏的人都在說,塞北的戰事已經結束,皇兄不肯回來,是想擁兵自重,什麽是擁兵自重,為什麽皇兄不肯回來呢?”

莫懷軒嘴角一扯,若是在前幾年,這些話或許還會引得陛下反感,只是如今陛下龍體抱恙,許是撐不過這個暖春,太子本就是國之儲君,手裏握着兵權,陛下只會愈加放心,哪還有工夫猜忌。

會散布這般可笑謠言的人,也就只有賢王了。顧賢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給他再多的謀士,也是不夠用的。

他不答反問:“悠兒覺得太子殿下是好人嗎?”

顧悠重重地點頭:“我皇兄,是世間,最好最好的人!”他激動的時候,說話還是會有些結巴,顯出幾分笨拙可愛。

最好最好麽?世子大人心裏有些悵然,不知何時起,悠兒的心裏裝了許多人,他的眼裏再不止自己一人,他該為他高興的,可實際上,他只覺得失落。

莫懷軒輕輕摩挲他瑩潤細膩的臉頰,緩聲道:“這便是了,悠兒只要記住,太子殿下是好人,他拯救了邊境數十萬的子民,是我大邱的英雄,旁人所言,不要相信便是。”

顧悠點點頭,又委屈地說:“可是悠兒想皇兄了……”

“再等等,就快了,只是……時機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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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悠回到王府不過片刻,宮裏便來人傳喚,說陛下想見逍遙王。

因來的人是聖上身邊的李貴李公公,府裏的下人們不敢耽擱,忙替小王爺更衣,送上馬車,他靠在車壁上,問:“父皇身體可好一些了?好幾日沒找我,難道還病着?”

李貴面露難色,輕嘆一聲,道:“等逍遙王進了宮,自己看便是。”

顧悠點點頭,說好。他發現這次進宮與往常不同,以往去見父皇,都是從清武門直接去乾正宮,這次卻是從西側門而入,繞了一個圈子,才從乾正宮的偏殿側門進去。

可是見李公公沒有解釋的意思,他也不好意思問,就這麽一路進了帝王寝宮。

顧悠一眼便瞧見自己父皇,顧不得殿內有旁人在,他跑到龍榻邊上,問:“父皇,你的病還沒好嗎?怎麽臉色這麽難看呢?”

慶宗帝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瓜子,道:“小五,父皇的時間不多了,你先聽父皇說,好不好?”

顧悠點點頭。

“父皇這一病,好似連內裏精氣全被清空了,也許,不日就要下去陪你母妃了,你先別哭……”老邁的帝王面露無奈,輕聲道:“就是怕看見小五哭,父皇才想瞞着的,只是如今父皇可以相信的人太少,小五就幫父皇一個忙,好不好?”

顧悠紅着眼眶,輕輕點了點腦袋。

慶宗帝從李貴手裏接過一道明黃聖旨,放在兒子的手心裏,道:“小五把這個拿好,父皇一共準備了三道聖旨,只有小五手裏這個是真的,葉相和你晟皇叔手裏的是空白的,所以,這道聖旨非常非常重要,一定不可以弄丢,小五明白嗎?”

顧悠流着淚點頭。

慶宗帝緩緩說道:“不可以弄丢,但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它在你手裏,否則就會有人把它搶走,小五可明白?”

顧悠忙把這聖旨握緊,重重一點頭,嗚咽着道:“孩兒明白,一定把它藏得好好的。”

“等你皇兄從塞北歸來,屆時京中勢必大亂,小五找個恰當的時機,把它交給你皇兄,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當皇帝了。”

“那,那父皇呢?父皇是皇帝,如果皇兄當了皇帝,那父皇怎麽辦呢?”

慶宗帝慈祥地笑了笑,道:“到那時,父皇就是太上皇了。”

顧悠這才擦了擦眼淚,笑出來,小聲嘀咕:“太上皇也很好,比皇帝還大。”

慶宗帝看向他身後的二人,晟王爺一把年紀卻哭得老淚縱橫,正扯着葉岩柏的衣袖擦鼻涕,葉岩柏面如寒霜,恨不得把他踢出去。

慶宗帝也不忍直視,偏過頭去,罵道:“你當自個兒和小五一樣,是個小孩嗎?哭什麽,也不嫌丢人!”

晟王爺粗聲粗氣地說:“到底是什麽要人命的病症,宮裏那麽多禦醫,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便是這群庸醫沒有法子,我去宮外找名醫,總有人能治。”說着又是兩行清淚。

慶宗帝輕嘆一聲,道:“你也知道,自從婉顏去了,朕的心也跟着去了,這些年如行屍走肉般地過活,實在沒甚滋味,早些脫離塵世,也算幹淨。”

晟王爺咬着牙,硬是忍住不哭出聲來。

“事到如今,朕心裏,唯有兩件事記挂着,一是雪怡的婚事,她如今扮作男兒,在外行軍打仗,跟男兒一般無二,朕擔心她年歲大了,身邊沒個心疼她的人。不過她是你的親閨女,就由你與王妃多操心了。”

晟王爺連忙應好。

慶宗帝道:“其二,朕擔心小五。雖然太子一直對他照顧有加,但他終究是粗心的男兒,皇後待小五也沒幾分真情,朕怕這一去,她拿捏小五的婚事,對他不利。剛好你膝下沒有孩兒,等朕去了,就把小五過繼到你名下,以後娶妻,全随着他自己的心意,可不許虧待他。”

“皇兄……這……”

“朕給你的聖旨是空白的,該怎麽寫,你心裏有數。”

晟王爺只好點頭應諾。

慶宗帝将視線看向立于一旁的葉岩柏,當年初見時,他便是此時這般面若冠玉,長身而立,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儒雅之相,如今已是經年,自己垂垂老矣,他卻還是這副模樣。

歲月,對有些人殘酷,對有些人卻格外寬容。

他虛弱地咳了一聲,道:“朕雖然昏庸,但到底與葉相做了十幾年君臣,葉相想要什麽,朕知道,只要你肯相助太子登基,把皇位坐穩,你手裏這道聖旨,也随你寫。”

葉岩柏這才擡起眼眸,鄭重承諾道:“臣,必當竭盡全力,輔佐太子殿下登基。”

慶宗帝合上眼眸,剛要命他們退下,卻聽葉岩柏道:“臣以為,陛下并非昏庸。”

“哦?”

葉岩柏道:“臣曾聽家父提起過,當年先皇并不屬意于陛下,認為陛下平庸,守不住江山。但臣以為,亂世之後名不聊生,正是該休養生息,富國養民,因為陛下施行仁政,所以近十年來,大邱國泰民安,越發富饒。試想,若先皇離世後,由太子殿下接手江山,以其激進的個性,勢必橫掃九州,縱橫大陸,番邦蠻夷固然聞風喪膽,但大邱的子民,卻并不能安居樂業。”

“容臣說句不敬的話,太子殿下雄才偉略,卻缺了幾分人性,而陛下您雖然缺了才華抱負,卻有一顆憐憫之心。所以臣以為,陛下您并不昏庸,後世史書,自會給您公道。”

室內燭火微晃,良久,慶宗帝嗓音沙啞道:“都退下吧。”

無人看到,帝王的眼角隐有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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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宮,葉岩柏提了十幾年的心終于放回原處。有了這道聖旨,他們一家老小,可以摘得幹幹淨淨,再不必提心吊膽過日子。

不過在此之前,還需要先謀劃一番,皇上的病情眼看就要瞞不住了,多則三五日,少則過了今夜,到了那個時候,京城裏勢必大亂,宮外有明王和賢王,宮內有六皇子和七皇子,因還沒到出宮建府的年紀,消息會更靈通一些。

他回了府,把大兒子叫到書房,将聖旨遞給他看。

葉重晖展開那張空白的聖旨,先是一愣,接着便了然,道:“陛下竟能想出這個法子,可見有幾分謀略。”

葉岩柏抿了口茶水,嘆道:“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的人有大才,如你與太子這般,有的人有大志,如安成郡主和劉晉雲那般,有的人無才無志,只求中庸之道,此道最難得,乃大智若愚是也。”

葉重晖微微颔首,道:“孩兒受教了。”

“晖兒,你似乎對陛下壽數将近一事,并不感到訝異。”

葉重晖淡道:“這幾日早朝,陛下偶爾會有衰頹之相,故而孩兒有此猜想。”

葉岩柏将杯盞放下,道:“既然如此,可想好應對之策了。”

“孩兒以為,以不變應萬變,乃上策。如今太子在塞北,京中并無根基,但他有兩大優勢,是其他皇子所不及的,一則,他手握兵權,孟老将軍離世後,孟家軍效命于太子殿下,其二,朝中武将的支持。自先皇起,朝中重文輕武已久,文官固然快意,但武将積怨已久,太子殿下在軍中與将士們同吃同住,軍心所向,武将想提高在朝中的地位,勢必會選擇扶持太子殿下上位。”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需等京中發喪,再歸京。”

葉重晖道:“否則,名不正言不順。陛下尚在,他兵臨城下,與兵谏無異,會成為攻诘的把柄,即便順利登基,日後史書上也要記下一筆,可若不帶兵,怕是到不了京城,就被害了。”

“但若回來得遲了,京中大局已定,豈不是更加名不正,言不順。”

“這就要看那封真正的遺诏,能不能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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