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下雪了。
說話的人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似乎是不想再憋了,終于将心裏話傾吐而出。
程易僅是聽見內容,就立刻聯想到對方會是誰。
他停下腳步, 站在臺階上往亭子裏望去, 被亭柱擋住的方向站着一個淺藍色身影, 她的襯衫下擺很長,幾乎遮住了裙子,只露出下面短短的裙邊。
男生站在柱子左邊,他略低頭望着對面的人, 直白道:“我從來沒跟別人這樣說過,你是第一個。”
說完周遭的一切似乎安靜下來,仿佛都在為接下去的回應做鋪墊。
程易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變緩了, 目光穿過繁枝茂葉, 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孩半露的側臉,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覺得這一刻她應該是難得可見的柔和。
亭外山風忽襲, 吹動她的衣擺, 發尾飄了起來, 程易不由替她露在外面的小腿感覺到冷。
可她絲毫沒有感覺,整個人站得筆直, 昂着臉不退卻, 說出來的話也不帶猶疑:“抱歉, 你其實很好, 但是我有喜歡的人了。”
男生被發了好人卡拒絕, 一時沒了反應, 愣了會兒才問:“是經常跟你在一起走路的那個鄰居嗎?”
程易的呼吸剎那間仿若被按了暫停, 盡管他知道結果, 卻還是斂聲屏氣等待着空氣中傳過來的回答。
然而時間并沒給他多餘的準備,也沒給她思考的瞬間,就聽見擲地有聲的兩個字。
“不是。”她說。
程易感覺那陣風從對面吹了過來,無孔不入地往他衣領褲子裏鑽,分明他将自己隐藏地很好,卻像是被暴露在了人前,聽她當着面對自己說。
“他只是我鄰居而已,我喜歡的人認識很久了,現在不在這邊。”
後面他們還說了什麽程易沒聽清,他長久地站在那裏,已經感知不到風從哪裏來,也察覺不到冷意,仿佛已跟空氣融為一體。
走過臺階的路人有幾個見他一動不動,不禁投來奇怪的目光。
程易遲鈍回視,慢慢有了點反應,卻見自己手裏抓着從枝條上扯下來的殘葉,往地上一看,腳邊落滿了一堆枯黃的葉子。
他再次看向亭子的方向,那邊空蕩蕩的,不知什麽時候沒人了。
原先分開的地方,這會兒幾人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顧嘉寧看見程易回來,問他:“剛才去哪了?一直找不見你這人。”
“随便走了走。”程易說完去看梁妍,她正跟幾個女生湊在一塊說說笑笑,而另一邊的喬凱餘則在跟他的朋友小聊,看上去像是已從表白被拒的挫敗中調整了過來。
唯獨他像個心神不寧的失意者,仿佛剛才他旁觀的是自己的經歷。
其實沒有意外,他幾乎能預見自己的結果,那大概會比那個男生還要難堪。
從小他就秉持一個原則,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因為注定失敗會讓人後悔沒有選擇安于現狀的寧靜,直至此刻他也這麽認為,可在到達山頂的路途中,他卻将這個問題思考了無數遍,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他怕的并不是結果如何,而是自己根本沒有開口表達的勇氣。
她喜怒不定,他對她了解還不滲透,很多情緒一知半解,每次靠近都是小心翼翼的态度,循序漸進地去感受觀察她的反應,尚不敢有任何逾矩,如何坦白那點念想。
就如現在,大家終于停下來分散休息,他卻還沒有想好走過去能跟她說什麽。
時近中午,日懸上空,山頂北風狂呼,吹得人發抖。
梁妍跟女同學在欄邊欣賞了會遠處山景,終于受不住冷跑到南面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曬陽光,一路走來卻沒見着熟人,尤佳文肯定跟顧嘉寧在一起,但不知道去哪了,胡曉園也不見人影,仿佛一時之間大家都走了。
周圍都是來來往往的游客,梁妍摸出手機正要打電話,身後有人輕聲提醒:“他們都去便利店了。”
梁妍回頭仰視,程易就站在她身旁的臺階上,似乎他剛才一直在這附近,不過顯然這會兒他落單了。
“便利店在哪裏?”梁妍放下手機,意識到這會兒該吃點東西了,但她卻不想走路,只想就這麽坐着。
程易眺望了下說:“有點距離,你想吃什麽?我幫你去買。”
“熱乎的,有什麽買什麽吧。”梁妍說完指了指身邊的女同學,“幫她也買一份。”
程易點頭,跑下臺階過去了。
女同學望着遠去的人影說:“他好安靜,話都不太講的,不過看得出來對你很積極。”
梁妍笑笑:“他這人是有點悶,其他沒什麽毛病,今天如果不是我叫他出來,指不定還在家裏做無聊的作業呢。”
女同學跟梁妍也是小學就認識,知道她有個從小認識的鄰居竹馬,悄悄問:“那他跟你以前那個鄰居哥哥,你更喜歡誰?”
“別逗了,我跟他才認識半年而已。”
梁妍後面沒有接着說,半年能跟十幾年的相比麽。因為她也不知道,認識十幾年的意義在哪,她暗中執着了那麽久,到頭來早就被人抛之腦後。
程易來回一趟很快,打包袋裏有玉米烤腸關東煮,拿出來時食物香味撲面而來。
梁妍餓到沒力氣,拿起玉米就吃起來,眼前忽然遞過來一瓶酸奶。
“這也是你買的?”她接過來,是以前喝過的牌子,但不像是這裏在賣的。
程易給旁邊的女同學也遞了一瓶,說:“反正也輕,自己帶的。”
女同學說了聲謝謝,微笑着看他,拿出手機說:“咱們加個微信吧,我把錢轉給你。”
程易說:“沒關系,不用給我的。”
“那不行,不能白吃你的。”女同學很堅持。
兩人你來我拒,程易漸漸犯了難,他将目光投向梁妍,似是想請她調解。
梁妍嚼着玉米粒,心裏無比清楚這是女同學想找機會加微信,于是順水推舟了一把:“你先加着吧,就當交個朋友,不收錢不就行了。”
她這麽一開口,直接給他定了局,程易也沒拂人面子,拿出手機讓人掃上了。
或許他不用想得那麽糾結,她說的朋友,那就當做是她的朋友,最後他自然也沒收人轉過來的錢。
梁妍見他一直站着,拿了串烤腸給他:“你怎麽不吃?”
程易從她手中接過,還沒吃又聽她說:“坐下來吧,你不累嗎?”
他選了她旁邊的空位坐下來,并沒靠得太近,靜靜聽着她們講閑話,偶爾接幾句話。
梁妍随便吃了一些就飽了,她将袋子裏面剩下吃的遞給他說:“這我吃不完,要不你吃掉吧。”
她并不想浪費,又覺得他是個不浪費的人,就交給他處理。
程易默默接了過去。
三人原地坐着待了會兒,直到尤佳文喬凱餘他們幾個陸續回來了。
原先的十人湊齊,其中有個男生帶了副狼人殺牌,人多正好消遣,于是大家找了個空地圍坐着玩起來。
午後山頂陽光充沛,上山的游客絡繹不絕,直到傍晚四點多,人流才一波波散去。
大家收了玩心,在山頂随意又逛了逛,準備回去了。
下山的風景也很美,可以邊走邊看北城的夕陽和夜景。
但梁妍走累了,休息了那麽久,才幾步路又腳酸,就選擇乘纜車下去。
其餘人有走下山也有一道坐纜車的,最後都在換乘站道別。
終于站上回家的地鐵線,難得車廂很空,走了一天的路,梁妍坐下來開始錘小腿,腳下冷風吹過,不由讓她瑟縮,來回搓了兩下。
程易坐在旁邊,觀察着問她:“你冷嗎?”
她并攏雙腿,雙手按在膝蓋上,有點不想動:“冷死了。”
程易脫下外套,裏面只穿了短袖,他捏緊衣服遞過去說:“蓋一下吧。”
梁妍看他裏面那件比她的還薄,問:“你不冷嗎?”
“不冷,我抗凍。”他索性展開外套,直接幫她蓋了上去。
溫熱的觸感覆上來,梁妍順勢将兩邊攏了一下,感覺下身像被裹緊,瞬間一絲風都沒了。
“謝謝你啊。”她由衷道,看見他懷裏的背包,好奇問了句,“你裏面都裝了什麽?”
“有點吃的。”程易拿了包薯片出來,“你要嗎?”
梁妍抓住腿上的衣服朝他挪過去,伸頭往他包裏看,除了薯片還有蛋糕巧克力,不覺驚嘆:“你這還百寶箱啊,帶了這麽多。”
他解釋說:“以防萬一,就帶了些。”
“能有什麽萬一,現在去外面哪裏沒有吃的,誰會不考慮賺錢的機會。”她輕輕嘲笑他,忽然看見裏面有本書,直接驚訝死了,“你怎麽還帶書出來?”
程易沒說話,任她将那本子抽出去。
梁妍拿過來翻開,倒不是書,而是本筆記,還是數學筆記。
“你出來帶這個幹嘛?”
他沒有迎視她的目光,垂眼落在本子上說:“昨天簡單寫了寫,感覺應該對你考試有幫助,本來想昨天給你的,不小心帶出來了。”
她理解了下,低頭過去看他:“你的意思是,這是給我準備的?”
程易輕輕點頭,這才看了她一眼。
僅僅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沒有送錯,她顯然是願意接受的。
“你字寫得還行,我能看懂。”梁妍随便翻了兩頁,才知道并不像他說的那麽簡單,裏面除了公式概念,還有一些課本上沒有的小題備注,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了區分理解,看起來明顯花了額外的心思。
她将本子合上,探究地看着他問:“你這麽幫我,沒有什麽事要我做吧?”
他抿唇輕輕笑了笑:“沒有,你平時也幫我了。”
“我幫你什麽了?”梁妍完全想不起來。
你幫我很多,你願意跟我像朋友一樣說話,願意跟我每天一起上學,願意帶我出來見你朋友,願意此刻坐在這兒接受我寫的東西。
但他知道這些在她眼中不值一提,便扯到幾個月之前的事上:“你上次幫我保管鑰匙了。”
梁妍早忘了這茬了,沒想到他記得這麽牢,不禁失笑:“你這人是不是有點死心眼?”
“可能是吧。”他低聲承認。
她認定:“你就是死心眼。”
程易沒争,跟着說了句:“我是死心眼。”
期中考前,梁妍在家複習數學,突然想起那本筆記的存在,在滿書桌中找到了它。
本子偏薄,她是從尾頁開始翻的,翻完發現剛才似乎有一抹火紅色夾雜在裏面。
她狐疑地重新慢慢翻了一遍,成功在半路截住,這才看清空白頁中有一張紅色楓葉。
梁妍捏着葉柄拿起來看,楓葉手掌般大,無枯無損,葉邊完整幹淨,分六裂片,左右對稱,顏色帶漸層,瞧上去很漂亮。
她想到應該是上回去香山公園,程易從哪撿了一片放進去的,于是給他發了條消息過去。
很快他回了。
XY:六葉片很少見,聽說看見就有好運,就送給你了吧,祝你考試順利。
他先看見的好運,還能轉送給她嗎?
梁妍笑了笑,她将紅葉放在書桌前的架子上,擡頭就能看見,那就當做是好運吧。
結果期中考分數出來的确還行,她把紅葉收起來,随手夾在了一本書裏,準備下次複習再用。
十一月中旬,北城的最低氣溫逐漸趨近零度,寒風肆意作祟,天空白得像是随時将要下雪。
班上的女生聚在一起,共同興奮地期待今年的第一場雪。
程易待在教室裏安靜刷題,半邊耳朵淺淺聽了一半,想着她是否也會喜歡下雪。
她在這兒長大,每年看慣了雪,大抵是沒有那麽稀罕的。
但他卻稀罕了起來,若是下起了雪,他們上學來校的路上應該會很美,他們倆家的院子跟小區裏肯定也別有一番景致。
女生們話題多且豐富,聊完下雪又聊起過幾天會出現的獅子座流星雨,在十八號淩晨。
十八號,程易握着筆的手頓了頓。
回去後他上網查了下,本次獅子座流星雨比較壯觀,出現的時間在十七號晚間至十八號淩晨,北城夜觀天象的視野非常優越。
到了十七號那天,放學回去的路上,程易提了一嘴:“聽他們說今天晚上有流星雨。”
最近本地新聞都有這個推送,但對梁妍來說沒什麽吸引力:“你親眼看見過流星雨嗎?我從來沒見過,太虛了,都是騙人的。”
程易也沒見過,但他頭一次想要特別去關注:“這個得看流量,今天晚上看見的幾率比以往都大。”
“看見了許願會靈嗎?”她忽然問道。
他想給她希望:“如果剛好只有你看見,許下願望就會有好運。”
她笑話他:“你還真信這個啊,你這麽務實,不應該是唯物主義嗎?”
他想了想說:“兩者都有吧。”
程易以為梁妍對此毫不在意,到了晚上九點過後,卻收到她的消息。
酥酥妍:睡了沒?
XY:沒有。
酥酥妍:準備看流星雨嗎?
XY:想看一看。
酥酥妍:那你到陽臺來看。
程易穿過程裕的房間走到陽臺,梁妍就站在隔壁,她穿着連帽的長款睡衣,将自己包裹得只露出一張臉,轉過來問他:“大概在什麽方向?”
程易望向夜空上方:“東偏北方向,這邊可能遮住了,不太看得到。”
她立刻提議:“那去閣樓吧。”
此時屋裏的人基本都睡了,梁妍走出房間,輕手輕腳上到閣樓,熟練借助梯子,順利打開天窗。
伸出頭往隔壁一看,頂窗還蓋着,屋頂上靜悄悄。
她縮回去拿起手機發了條語音過去:“你人呢?”
剛發完,外面突然“砰”的一聲,梁妍立刻又探出頭,隔壁的天窗終于被人掀了起來。
“你竄天猴呢,吓我一跳。”
程易轉過頭來解釋:“把手有點鈍。”
這點梁妍是相信的,她以前晚上睡不着有心事喜歡來這兒透氣,次數多了開窗很是順手,但程裕覺得趴着累,又有點恐高,就很少上來。
她手臂分別搭在窗框上,指導他說:“你像我這樣,不會太累。”
程易跟着趴了會,覺得這個地方讓人無比寧靜。
倆人都沒說話,梁妍忽然問:“這是什麽流星雨來着?”
程易說:“獅子座。”
梁妍有點迷惑:“現在的日期是獅子座嗎?”
“不是,是因為它從獅子座的方向落下來。”這是他昨天才剛去了解的。
她明白了:“那現在是什麽星座?”
他告訴她:“天蠍座。”
“哦,天蠍好像不太好惹。”梁妍随口評了句。
她不太鑽研星座,只記得程裕似乎是摩羯座,而自己是雙魚座,她曾經在網上搜過匹配度,分析結果五花八門,其實這東西她不太想要相信,但結果若是令人滿意的,又很願意去相信。
程易聽見她這麽說,正想反駁來着,卻見她打了個哈欠,似乎是困了。
他說:“要不你先回去睡個覺,我在這兒看着,等時間到了再叫你。”
天窗開着冷風倒灌,梁妍穿着睡衣已有點發涼,她怕回去床上就起不來,說:“我就在下面坐着睡,還有幾個小時,你也睡會吧。”
程易點頭:“我等會給你打電話。”
“嗯。”她伸手關窗,合上之前又叮囑他,“待會兒把機會讓給我,我想先看。”
程易笑了笑:“可以。”
結果,沒有誰先看到,因為誰也沒有看到。
等程易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內心直覺不妙,他拿出手機按亮屏幕,眼睛被刺了一下,他拿手遮擋眯眼一看,已經淩晨一點半了。
他大概當時腦子短路,鬧鈴時間多劃了兩個小時,現在看流星雨的時間早就過了。
她肯定還在隔壁睡着沒醒來過,如若醒來了百分百是要發脾氣的,可也不能讓她在閣樓睡一晚上。
程易萬分慚愧,糾結來去,還是撥通了她的號碼。
寂靜的夜,嘟嘟聲敲擊着他的耳膜,終于那邊接了,只聽迷迷糊糊的一聲“喂”,程易還沒想好說什麽,那邊突然暴躁地罵了句“靠”,緊接着一陣摸爬的動靜,過了會那邊挂了。
程易下樓,直接去了程裕的房間,走到玻璃門邊悄悄打開條縫,看見隔壁陽臺映出來的房間光影,知道她已經回房睡了,這才也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程易鬧了鈴準點起來,他早早去院門外等着,一度怕對方起不來,甚至走到她家門外徘徊張望。
過了會,梁妍推着車出來了,眼下明顯頂着兩個黑眼圈。
她昨晚在閣樓坐着并沒馬上睡,而是趁着等待的時間看了會兒電影,看完電影有點困,想着他會叫自己,就毫無顧慮地睡了,哪知道這人這麽不靠譜。
程易觀察着她臉色,上前小聲道歉:“對不起,昨天晚上我睡過去了。”
梁妍渾身散發着起床氣,看也不看他:“都怪你,我差點醒不過來。”
他推車跟着她,認錯:“都怪我。”
她終于瞥了他一眼:“還以為可以相信你呢。”
程易也很懊悔,他原本有機會可以跟她一起觀賞流星雨的,卻白白錯失了這次機會。
梁妍暫時不想理他,徑自往前。
“梁妍。”身後的人突然叫她。
她仍舊不理,過了會停下來回頭,沒好氣道:“幹嘛?”
“下雪了。”程易的目光從上空落下,驚喜地投向她。
梁妍仰頭,臉龐上剎那有了涼意,是雪在她臉上融化,上方像是白白的世界,空氣安靜地仿佛聽得見下雪的聲音。
初雪落下的瞬間,時間都似乎走丢了。
在這一刻,在這一天,他生日的這天,他們一起共同見證。
這場雪北城連下了三天,或許就像夢一樣,等下完夢也醒了。
程易得知消息,程裕快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