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幕中的宜園像是一朵潔白的蓮花,在佛的注視下靜靜綻放。
沈铎親自去南明山的千年古剎請來了高僧,為亡父做法事。僧人低沉模糊的念經聲随着哀樂飄出了靈堂,成為了園中一道隐隐約約的背景音。
任勤勤忍不住從後廚的側門往前院望。
沈家今夜來的人并不多,都是沈家在本地的親友來打頭陣的。明後兩天到出殡時,才是高峰。搭好的白事棚暫且用不上,流水席直接擺在了大屋的餐廳裏。
客人們都自豪車上下來,衣冠楚楚,言行十分安靜。
偶爾有重要的客人抵達,沈铎便會親自出來迎接。他的一身黑西裝幾乎融在夜色裏,蒼白的面孔反而更加醒目。
任勤勤有一種野生動物般的直覺,她覺得今晚氣氛不大對勁。
家中有喪事,自然不會喜氣洋洋的。可沈家不像是在克制着悲傷,倒像是在努力壓抑着躁動。
在客人們的交頭接耳和眉來眼去之中,透着一種風雨欲來的架勢。
車上下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微微顫顫地拄着拐杖,風吹即撲。
沈铎快步迎過去,将老人攙扶住。
老人不知說了什麽,沈铎躬身把耳朵湊過去,畢恭畢敬地聽着。
能讓沈铎這麽老實的人,身份想必不一般。
“那是沈家的大老爺。”
說話的是林姐的兒子,暫且就叫他小林吧。小林比任勤勤大兩歲,在沈家的公司裏做司機,負責接送高管,日常工作之一就是聽八卦。
小林唇上才蓄了點稀疏的胡須,有心在漂亮女孩面前顯擺,于是在任勤勤鼓勵的目光下解說了起來。
“這大老爺是沈老的大伯父,可惜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沒兒子,家業就給沈老先生的父親繼承了。沈老的父親生了三男一女,沈老行二,最能幹,就繼承了家業。”
說完,又指着兩個中年男人說:“那是沈老的大哥和三弟,兩個刺頭。”
沈老先生儀表堂堂,他兄弟卻是像雨水不夠而長歪了的瓜。大伯矮而胖,小叔高且瘦,兩人站一塊兒,就像一對“沒頭腦”和“不高興”。
相由心生,任勤勤本能地不喜歡這兩人。
小林又指向另外一處:“那裏是蔣家人,禿頭的那個老頭兒就是蔣家大舅。這舅舅不幫外甥,倒和沈家叔伯聯手拆臺。”
“啊?”任勤勤驚訝,“這是圖啥?”
外甥是自己的血親,沈家人是妹妹的前婆家,親疏一目了然呀。
“和生意有關。”小林壓低聲音,“集團下的分公司蔣家也有點股份。公司裏有些老人和沈老意見不合,對公司的發展有不同的看法。沈老一走,小沈先生要是壓不住,怕是要鬧起來。”
任勤勤乍舌,心想這舅舅欺負外甥的傳統,還真是家風淵源,一脈相傳。
“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小林又得意道,“小沈先生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小铎哥他可是有個綽號,叫‘沈狂人’呢。他發起狂來,八匹馬拉不住還被他倒拽着跑!”
小林還想再多拽兩句,眼角看到林姐朝這邊走來,急忙閉嘴溜了。
任勤勤隔着半個院子遙望過去,沈铎正扶着老爺子進屋,沈家叔伯和舅舅緊跟前後。有一種年輕的新頭狼被一群老狼環伺的既視感。
空氣中那被強壓着的躁動,越發清晰起來。
“我這老骨頭還茍延殘喘着,你爸正當壯年卻先走了。我們沈家何其不幸!”
沈家老伯祖伫立在沈含章的棺木前,由沈铎沈媛姐弟一左一右攙扶着,行完了禮。
沈铎低聲說:“大阿公,爸在天有靈,知道您老為他傷懷操勞,也心裏難安的。”
老人看着侄孫年輕的面孔,搖頭道:“不容易,不容易。”
禮畢,又将老人扶去隔壁沙龍裏休息。
沈家父子身邊的心腹秘書暫且擔起了孝家人的角色,在靈堂裏接待客人。
王英帶着肚子裏的兒子為沈含章守靈,逐一向客人還禮。她往這個位置一坐,也算是過了明路,從此在沈家有了一席之地。
親戚們早就聽聞有這麽一號人物,今日才得見真容。一看并不是個勾人的小妖精,而是個成熟樸質的勞動婦女,都在心裏對沈含章的審美啧啧了兩聲。
王英垂着雙眼,像一尊佛似的坐着,不為所動。
有沈含章的棺材在堂中鎮着,看她再不順眼,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輕舉妄動。
可隔壁小沙龍裏,過場走完,沈家大伯做了那個不畏挨槍子兒的出頭鳥。
“不妥,小铎,你這麽做不大妥。”
沈铎的眼皮子輕輕地掀了一下:“大伯在說什麽呢?”
“那位。”沈大伯朝門外王英的方向指了指,“她什麽身份,坐那裏不合适。讓阿欽把她替下來吧。”
被點名的是沈大伯的長子,沈铎的大堂兄沈欽。堂侄兒為叔伯戴孝待客并無不可,沈大伯覺得自己這話說得無可反駁。
“說的是。”沈三叔幫腔,“小铎你還年輕,很多事不清楚中間的竅門,還是要聽我們這些長輩的。”
“年輕”兩個字一出口,蔣宜就攥住了拳頭,緊張地盯住了兒子。
沈铎倒依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我看沒有什麽不妥的。英姐肚子裏揣着的是我小弟,不能因為還沒出生,這孩子就不用盡孝了。欽哥要閑着沒事幹,倒是可以給我爸抄幾卷經。”
沈家叔伯攜手登場,卻被侄子一次性拍了回來,神色有些不好看。
蔣家大舅笑着打圓場:“小铎,你大伯也是替你考慮。你爸爸到死都沒有和她登記吧?這就是還防着她的。你現在擡舉她,怕她心大了,将來拿着你弟弟和你使壞。”
“她要有這本事,幹嘛不先哄着我爸和她結婚?”沈铎吊着眼角望過來,“究竟是防她拿小弟使壞,還是防着有人拿她和我使壞呀?”
蔣家大舅也被外甥糊了一臉,除了幹笑再說不出多的話來。
“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沈家老伯祖開了口,“吵吵嚷嚷的,我都聽不清大師念的經文了。”
“哎,是咱們不對,太鬧騰了。”蔣宜随即朝自己大哥使了個眼色,暗示他收斂點。
父親的葬禮,正是做兒子的作為新家主第一次出面主持大局的時刻。和他矛盾再大,也不能在這個時候不給臉。
兒子終究是自己生的,雖然不親,又太桀骜了些,可總是想他好的。
再說沈含章閉眼也才幾個小時,物理學上的屍骨未寒。沈家叔伯倆也不是很有膽子這麽早就鬧起來。
試探一下,知道了沈铎的應戰狀态,心裏有個數就行了。
倒是大堂兄沈欽,莫名其妙被抓去跟着和尚抄經到半夜,有苦無處說。
到了次日,宜園才真正熱鬧起來。
一大早起,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除去沈家的親朋好友,集團公司裏的高管,社會各界排得上號的知名人士紛紛到場。連沈家生意場上的仇人也都來了,抹淚演出孔明哭周瑜。
白事棚裏人滿為患,流水席供不應求。好在客人們都教養極好,受着高溫酷暑也挺有耐心的。
眼看前頭人太多了,任勤勤有些坐不住,前思後想,還是趁着午飯後的空檔,去靈堂上看了看王英。
今日客人太多,沈家整個秘書科和幾位頂層高管都前來幫忙。沈含章的兩個助理陪着王英一起給客人回禮,沈铎的手下親信則忙着招呼來客。
王英從早忙到中午,用飯是單獨開一桌。十分豐盛,但也足夠冷清。
女兒的到來讓王英好一陣說不出的歡喜。現在整個宜園也只有這女兒和她最貼心了。
任勤勤看母親的模樣有些心疼,勸道:“你也不用一直坐這裏,累了就去隔壁房間裏歇一會兒。”
有錢人家規矩多,沈铎他們就并不輕易出來接客。
有貴客來了,給沈含章鞠完躬,才會被惠姨請到小沙龍裏,由沈家人招待。
“這算什麽累?”王英搖頭,“我當年懷着你的時候,都快生了還照樣在流水線上幹活兒。這裏的人誰不知道你媽是個護工出身?裝得再嬌也成不了貴婦。”
王英可不是為了自己坐這裏,而是為了肚子裏的兒子。
她不算沈含章的寡婦,但兒子是沈含章的遺腹子。她得替孩子把這個孝盡到底,不給沈家人留半句說閑話的空間。
任勤勤坐了片刻,忽然發現沈家兩位叔伯有點不對勁。這兩人在場內十分活躍,招呼客人當仁不讓,俨然以主人家自居。
任勤勤聽沈大伯對一位客人說,“沈铎他畢竟年輕,公司業務都沒有上手,什麽都不知道。做決定上,難免亂來,您多體諒。以後這樣的事,你讓人直接同我接洽就是……”
就差沒直接說“我侄子不頂事,我才是沈家做主的人”。
任勤勤對王英低語:“沈家的長輩怎麽戲有點多呢?這不是在拆沈二的臺嗎?”
“昨晚就已經掐過一場了。”王英冷笑,“拿老娘做筏子,給小沈先生挑刺呢。幸好小沈先生挺住了,沒給他們占便宜。”
“這也太張狂了。”任勤勤朝沈含章的遺像望了一眼,“他們兄弟都還沒下葬呢,這就開始排擠侄子來了?”
“就是要趕這個點呢。”王英對沈家內部更了解,瞅着沈家叔伯的背影唾道,“沒本事在董事會上把小沈先生弄下臺,就只有在這種地方使陰招。頭兩天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客人,他們就到處招搖。蔣女士不方便管沈家的事,小沈先生也總有顧不過來的時候,給這兩個家夥鑽了不少空子。”
任勤勤看那對“沒頭腦”和“不高興”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反而平白對沈铎多了許多好感。
沈铎雖然脾氣怪了些,可長得那是真賞心悅目,也就比她心愛的徐明廷小哥哥差了那麽一點點。
任勤勤和沈铎只交手過兩次,場面都不算愉快。但是任勤勤直覺沈铎這人雖然脾氣不好,但本性是溫純厚道的。母親和弟弟将來靠着他這株大樹,能得到不錯的照顧。
要是沈铎被鬥倒了,不論換誰執掌沈家,王英母子都讨不了什麽好。
這樣一想,任勤勤又往沈铎那裏添了一塊砝碼。
午後,又陸陸續續有客人上門。
任勤勤告別了王英返回後廚,經過後廊的時候,忽然聽到沈家三叔的低呼聲。
“你确定是那位要來?真的是那位?”
任勤勤靈巧地原地轉了一個圈,閃躲到了一株菩提樹後,耳朵豎了起來。
敞開的窗後,一名秘書正慎重道:“确定了。人已經在路上,就快到了。”
“我的老天!”沈三叔聽起來十分亢奮,“他親自趕來,這可是多大的面子!”
“要去告訴沈铎先生,讓他準備一下不?”
“等等!先不用告訴他!”沈三叔呵呵輕笑了兩聲,“過來,你聽我說,你先去……”
後面的話,任勤勤沒有聽到。
沈三叔吩咐完,和秘書兵分兩路散了。
任勤勤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擡腳跟在了那名秘書的身後。
沈三叔揣着一個大秘密,笑容滿面地走到小沙龍裏。蔣宜正同一位女客交談,看到他這表情,眉頭皺得直打結。
沈三叔急忙調整了面部表情,輕咳道:“這是哪位,有點眼生?”
“我大侄女,我大哥的女兒。”蔣宜介紹,又招呼正走進來的沈铎,“小铎,你大表姐一家來了。”
這位蔣家表姐四十開外的年紀,精明潑辣寫滿了一張臉。她丈夫非常斯文儒雅,雖是商人,但頗有學者派頭。兩人的兒子是個高挑少年,繼承了父母的優點,長得十分俊雅。
“自從你去英國念書後,我們有六七年沒見了吧?就是沒想再見面是在這麽一個場合下……”蔣表姐說了幾句客套話,深切地表達了自己對沈老的哀悼之情後,又把兒子拽過來認親。
“這是你外甥徐明廷,你們上次見面的時候他還在念小學呢。小廷,快叫小表舅。”
沈铎今年二十四,徐明廷年底滿十八,兩人相差不過六歲。但是輩分壓頭上,徐明廷也只得老老實實管沈铎叫表舅。
“一家人,那麽生分做什麽?”蔣宜道,“把表字去了吧。”
于是,徐明廷朝沈铎喚了一聲:“小舅舅。”
與此同時,沈三叔的秘書走進了茶水間裏,剛把手向一壺茶伸過去,耳邊響起少女嬌滴滴的聲音。
“小哥哥,你在忙什麽呀?”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不小心就寫了一個晉江當下最流行的“男主是男配長輩”的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