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雲通天(五)
窗根底下的應王緩緩直起身來, 得意地撫着白須, 嘿嘿一笑。那藥入口即化, 根本不給人反悔的餘地。開什麽玩笑, 敢冒死吃河豚肉的人,豈能容對方有半分猶豫之心。
他望天良久,天邊一輪殘月。今月曾經照故人, 故人卻不曾見今月。若是那個人還在,這世間又該是怎樣一番光景。歲歲年年,年年歲歲,多少個春秋輪回,多少個寒暑交替。有生之年,他真的能完成那個人的托付嗎?
藥已用,他就不信不能成事,除非仲小子是柳下惠。
慢悠悠地躬着身離開,白發在風中飛揚着,一邊低聲哼着歌:“…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唱着唱着,渾濁的眼中湧滿淚水。他停下來, 繼續望着天上的殘月,“三十多年了,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喝過灑…真懷念那些日子何等恣意…”
月隐隐風清清,草叢中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在鳴唱。偌大的王府靜寂如世外淨地, 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就只有樹木的影子。
清風明月依舊在,鬥轉星移人事非。
溫暖的燭光暈黃窗花,隔絕在室中的兩人早已分開。顏歡歡抱着自己縮在床角,仲庭曲腿靠在外面揉着眉心。
“仲…仲哥哥,你還好嗎?”
“嗯,我沒事,睡吧。”
她很懷疑,吃了那藥他還能睡得着。她不知道的是,前世裏他身居高位權勢誘人,總有不怕死的女人铤而走險。誤中歡藥的事情時有發生,從最開始的強行壓制到後面的淡然處之。從不小中招到後面的光聞氣味就能辨出是哪一種歡藥,這樣的事情他早已習以為常。且這藥不是那等下作之藥,除了讓人體力暴增之外,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妥之處,他自信能壓制得住。
“真的沒事?”
“沒事,你不說最信我,為何會有懷疑?”
她将信将疑,信他是另一回事。中藥的人沒有理智可言,那樣的他還能信嗎?什麽樣的男人中了藥還沒有反應,難道他真的…?
視線下意識往那裏看,心下惋惜。這麽順條的男人,這樣的長相這樣的身材,居然是個不行的,真是可惜啊。
既然這樣确實不用擔心。就算他行,她也不應該擔心,反正她都不吃虧。外側的人一動不動,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睡着。她擔着的心放下又提起,提起又放下,惆悵期待複雜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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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外側的人猛然睜開雙眼。眼底是腥紅一片,赤灼燎原熊熊燒燒着。她駭一大跳,睡意散盡。
“你…你怎麽了?”
“不…好,你快走!”他低吼着。
“我…我可以的…”她想說,他也可以的。
然而他拼命搖頭,“不…不行,不能如此草率…”
她明白過來,這人壓根不想和自己發生什麽。眼見他赤紅的眸瘋狂起來,她心下一動,連忙開口。“仲庭,你清醒一點,你仔細看看我。我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所看到都是我的畫皮。實際上我是一具紅顏白骨,森森的頭顱,根根分明的骨頭上還在流血。你看看我的手,像不像褪皮的雞爪…”
“畫皮?這個故事我記得。”他突然邪魅一笑,那笑晃得她一陣心肝亂顫。她沒有心思去關注他為什麽會記得這個故事,明明那時候他正處于暈迷之中。
“對,就是畫皮。我是一只鬼,一只披着畫皮的鬼。你信不信我現在剝皮給你看,看看我這具皮囊之下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她說的這麽恐怖,再有想法的男人都會被吓跑。
誰知他的笑容越發的邪魅,清俊妖邪的臉湊近,腥紅的眼像盯着獵物一般盯着她,“…呵,那還真是巧,我也不是人。你看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是一只來自多年後的老鬼。”
她杏眼圓睜,瞳孔因為驚駭急劇收縮着。他…他說什麽?他是一只老鬼。老前輩說過,他不是尋常人,所以他和自己一樣,是借屍還魂的還是重生的?
“有多老?”
“…呵,你怕了?”
“我怕什麽?你不過是一只來自多年後的老鬼,而我可是來自異世的小鬼。”
“老鬼和小鬼,真有意思。”
她退無可退,身體抵在床裏。他離得極近,近到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溫熱又危險的氣息。這樣的他極其陌生,與平日裏冷靜淡然的模樣判若兩人。邪魅狂狷的眼神肆意打量着她,像巡視領地的豹子。
氣氛如繃緊的弦,緊緊拉扯着她所有的心神。當他修長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時,她差點尖叫出聲。他的食指摩梭着她的皮膚,粗砺用力。
“畫皮?從哪裏開始剝?”
“…不,不能剝,剝了我就會死。”她抱緊自己,拼命護着。
“這樣啊。”他危險眯眼,像是思考她話裏的真實性,“不剝開,我怎麽嘗味道。”
她還沒來得及問什麽叫嘗味道,就感覺他一下子離得極近,然後她被舔了。不止一下,是好幾下,有一下正舔在她的唇角。她的心狂跳如擂,一下一下似要震破胸腔。
他…他是屬狗的嗎?怎麽會舔人?
“你…”她剛想說你這個樣子,咱們還不如來一場人床大戰,你好我好大家好。話沒說出口,就看到他一下子離得老遠。然後翻身而起,從窗戶躍到外面。
玄衣疾行,翻飛如燕。
應王似有感應打開門,對上一雙腥紅的眼,“你小子…我該怎麽說你好,你這是何必呢?”
“解藥。”仲庭強忍着,伸出手。
“沒有!”應王很生氣,鼓着腮幫子。
仲庭往前走一步,“我知道你有,別逼我動手。”
應王瞪他一眼,不滿地打着哈欠,“說了沒有就沒有,誰沒事弄什麽解藥,吃飽了撐得慌。要麽你就回去,要麽你就自己熬着。”
他收回手,一言不發。
夜涼如水,應王搖頭嘆息,“你說你這是做什麽,明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你幹嘛非要這麽折騰。你就那麽看不上歡丫頭?”
“并非是看不上,而是覺得不應該。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希望是成親之日。”
應王更是搖頭,“都說情到濃處天可為帳地可為床,我看你啊對歡丫頭的情意還不夠深。也罷,既然你沒有那個心,我再替她尋摸別人便是,你小子将來可別後悔。去去去,深更半夜不睡覺,來打擾我這個老頭子。你不知道老人要睡好嗎?不知尊老的臭小子,枉我還一直看好你。”
門“嘭”一聲被關上。
他拍在門上,“出來,咱們打一架!”
應王一聽,雙眼驀地一亮。自己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的挑戰,他年少成名在江湖中聲望頗高。早年還有一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敢向他下戰書,後來便慢慢沒有了。他也曾向不少人下過戰書,漸漸覺得沒甚意思。
自從那人去世後,他再不願出風頭,直至被世人遺忘。
大力把門打開,精神抖擻,“小子,這可是你挑起的。來啊,打就打,誰怕誰!”
顏歡歡趕到時,聽到的就是最後一句話。她不知道其中發生什麽事,仲庭怎麽會和老前輩打起來。
應王看到她,“歡丫頭,這小子不識貨,今天我就替你好好教訓教訓他。”
她大急,“老前輩,這種事情講究你情我願,不能強求。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大家還是朋友,犯不着大打出手。”
應王橫眉瞪眼,“不行!是這小子向我下的戰書,我要是不迎占豈不顯得我怕他。想我堂堂銀發小白龍,我從出生起就沒怕過人!”
年紀一大把還這麽好勝,她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下意識朝仲庭看去,卻見他眼尾越發的腥紅,整個人像入魔一般邪肆狂傲。
“正巧,我也沒有怕過誰!”
兩人言語相激,一個比一個狂。只看到兩道身影快速交戰,你來我往如幻影移形。她看得眼花缭亂,不時聽到應王的驚呼聲,想來很是意外自己會遇到對手。
不知何時,四周冒出許多黑衣人,一看就是王府隐在暗處的守衛。應王的聲音傳來,不許他們任何人妄動。
那些人聽令,一下子又隐在暗處不見蹤影。只看到他們像兩只鬼魅一般飄忽着,或在屋頂或飄下地面。樹葉沙沙落下,旋轉飛舞不停。月隐雲層天地黑,疾風勁力塵滿天。
最後空中飄來應王認輸的聲音,“臭小子,不知尊老。”
兩人齊齊落在地上,她趕緊跑過去。
應王一臉的痛快,胡亂地摸一把胡須,目光中盡是贊賞,“過瘾!我好久沒有這樣痛快過了。你小子真有兩下子,我沒有看錯人。”
仲庭眼尾的腥紅已散,玄衣墨發極盡冷峻。“承讓。”
“承讓個屁!”應王吐了一口唾沫,“你小子剛才玩命似的,要不是小老兒我功力深厚,早不被你拍成灰了。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枉費我一番苦心,最後你把使不完的力都撒在我身上。藥真是好藥,威風凜凜又不倒,你不倒我要倒了…”
他說完,身體一個佝偻慢慢蹲下去。
顏歡歡連忙跑過去扶他,連他剛才那番有歧義的話都顧不上思量。他示意她不用扶,“別扶我,我不需要人扶。”
仲庭冷道:“王爺龍馬精神老當益壯自是不用人相扶,歡歡,你過來。”
顏歡歡是第一次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以前他要麽不叫自己的名字,要麽順着別人稱呼自己為顏姑娘。将要起身,被應王拉住衣服。
“他叫你過去你就過去,那你多沒有面子。他是你什麽人,你幹嘛要聽他的話。”
“我是她丈夫。”仲庭道。
應王呸一聲,“還丈夫?你都不肯和人家洞房,還自稱什麽丈夫。歡丫頭,你就待在幹爹這裏,別理那個臭小子。”
“歡歡,過來!”
“歡丫頭,別去!”
顏歡歡一攤手,望天。她怎麽感覺自己面對的是兩個搶糖的幼稚小孩,老前輩是個老頑童幼稚不是一天兩天,怎麽仲庭也這樣。
她又不是東西,幹嘛要聽他們的話。
“我看你們都精神的很,要不你們再打一架?”
應王一聽立馬吹胡子瞪眼,“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老胳膊老腿的,你還讓我和仲小子再打一架。哼,你不扶我,我有人扶,來人哪,出來扶本王。”
黑暗中呼啦啦出來好幾個黑衣暗衛,将他團團護住,他得意挑眉,“看到了吧,在王府我可是王爺,要多少人扶都可以。我年紀大了,懶得和你們小年輕計較。我先回去睡了,你們慢慢扶吧。”
殘月又從雲層中鑽出來,空曠的園子只有他們二人。
仲庭招手,“過來,歡歡。”
她想老前輩說的沒錯,她幹嘛要聽他的話,于是站着沒動。忽然像是一陣風過,他已欺身到跟前近在咫尺。她步步後退,抵靠住一棵樹。
心跳得飛快,像一只迷茫的小鹿草原上狂跑着停不下來。橫沖直撞不知該往哪裏跑,明明懼怕步步緊逼的獵豹,卻又渴望着被對方俘虜掠奪。
“你…你…”
“我剛才想通了一件事。”
“什麽事?”
“你以後會知道的。”
他看着她,兩人凝視對望。微弱的月光在他們臉上留下陰影,褪去層層的僞裝和面具。他是北庭王朝的一字并肩王,清冷霸氣傲視天下。她是異世的普通女孩子,古靈精怪平凡可愛。
良久,她笑了一下,“老鬼?”
他回以一笑,“小鬼。”
“你以前是什麽人?”
“一人之下萬人之下,你呢?”
“我啊,我的人生分為兩段。一段是我爹在的時候,那時候我是別人眼中的白富美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後一段是我爹去世以後,我家裏破産了,我成了別人避之不及的瘟神,窮困潦倒受盡白眼。”
記得爸爸的公司剛擴大經營,她和爸爸站在公司最高的樓頂上。爸爸指着一排的廠房無比驕傲地向她宣告,那是他為她打下的江山。那天同樣是一個月夜,和今天的月夜沒什麽兩樣。不同是時空,是站在身邊的人。
“老鬼,你有多老?”
“應該可以當你爹。”
“那我以後可不可以也認你做幹爹?”
“不行,為何到處認爹?”
她望着天,“你知不知道,在我們那個地方。總有很多女孩子喜歡認幹爹,給自己找靠山。你說得對,我為什麽要到處認幹爹,我應該自強自立活出自己的風采。”
他皺眉,“你家鄉的風俗還真奇怪。”
她笑起來,笑到雙肩顫抖不停。然後她感覺自己被人抱進懷中,堅實的懷抱清冽的氣息,強勁有力的心跳清晰可聞。
溫熱的氣息在她耳邊低語,“小鬼,不管你來自哪裏,以後只能待在我的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明天恢複正常更新。晚上五點,不見不散哦,愛你們!